编者按:南京人可能至今都还记得这个姑娘,当年《直播南京》的主持人韩轶蓝。甜甜的微笑、犀利的观察、深刻的评论,当年作为90分钟新闻直播节目的女主播,她曾和观众一起感受着南京城跳跃的脉搏。今天的她已经定居法国,尽管目前的工作与新闻无关,但她那颗媒体人的心敏锐地感受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巴黎爆炸案发生后,她以细腻的视角向荔枝新闻独家细诉了关于巴黎爆炸后身边发生的不平常的故事,带你走进从惊恐逐步恢复宁静的巴黎。(此文谢绝转载)
《那个晚上以后……》 韩轶蓝
“哇,你与死神擦肩而过!”
2015年11月13日星期五的这个晚上,我坐在巴黎的家中跟窗子生闷气。我们的住处不远有两家大医院,时不时会从小路尽头的大路上传来救护车拉响的警报。通常响一两声后,长夜很快恢复宁静。而这个晚上,警笛大作,我正在家中听女儿背课文。长鸣的救护车声、警车声此起彼伏。女儿的书背得断断续续,我一边听,一边嘀咕着要尽快把窗子换成双层玻璃,否则没法住下去。手机新闻跳出一条《世界报》的简讯,我瞥了一眼:“巴黎北郊法兰西球场发生 爆炸⋯⋯”外面的警笛又一次打断了女儿的背诵,我把手机往边上推推,深吸口气说:“来,再试一次”。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突然得像从天而降的冰柱,把某一个时刻在瞬间定格。那个晚上被我视为当务之急的双层玻璃和女儿的课文,就这样被封存在一切到来之前的瞬间。
我是晚上10点半打开电视的,一个频道,换一个频道,再换一个频道,上网查询,一个网站,换一个网站,再换一个网站。周六零点过后,当89这个数字出现在屏幕上时,我像后来所有接受采访的人一样,不停地说:“这不可能。”这 是当时初步估计在 Bataclan音乐厅遇难的人数。电视里播放的是巴黎十区和十一区的画面,共和广场附近那条叫 “Faubourg du Temple”的路是我借道去附近几家社会服务机构工作时常走的路。“rue de Charonne”对面是朋友Mariona的家。“La Belle Equipe”不是我与朋友、与家人在它露台上喝过几杯的酒吧吗?“Le Carillon”和“Le Petit Cambodge”,几天前刚在距之百米的“Chez Marie”餐厅与同事共进午餐,还有“Bataclan”,中国人商会曾在前两年的春节为巴黎华人包下了整个音乐厅,我和同事曾在大厅入口站了几个小时为我们出的儿童书籍做宣传。有人会说:“哇,你与死神擦肩而过。”
(巴黎Le Carillon餐厅发生枪击案现场)
而事实上,死神与每个巴黎人都打了个照面。如果说这些地方我曾去过或路过,对一个在巴黎生活多年的人来说,实在太平常。这些是巴黎人不经意就会走过、看过或停下来喝一杯的场所。这是巴黎最大众最平民也最多元的地方,这些地方平凡到人们从来不需要刻意去记住他们的名字。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在巴黎人的走过和路过中成了巴黎人的生活。那天晚上,它们被痛恨生活的人强暴,被迫用自己的怀抱去承载它们一向宠爱的儿女,任泪水化成猩红的血泊。从11月13日21点20分到14日0点20分, 三个小时里,120个正在吃饭、聊天、谈情说爱、听音乐的人从巴黎的生活里消失了。这个数据在三天后上升到 132 人,在三百多受伤群众中,至今仍有50多人命悬一线。
周六零点48分,网上发出消息,大巴黎地区所有学校周六停课,巴黎地区所有博物馆、图书馆和文化场所停止开放。法国政府紧急关闭了边境线。
(巴黎警方加强了巡逻)
巴黎警察局发出指令请巴黎市民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不要出门。这条指令说起来具有“法兰西特色”,它算不上我们通常所说的“宵禁”或“戒严”。“不要出门”只是对巴黎人的劝诫,但若哪位巴黎人仍然坚持出门,这道“禁令”并没有法制或行政效力。
(巴黎最“安静”的夜晚)
“即便住在附近,你会打开大门吗?”
当晚,通往共和广场的5条地铁线路停运。一些借周末外出消遣放松的人们不但在大街上经受着这场恐吓,而且面临着有家难回的困境。当一个孩子不畏邪恶毫无防范地冲向未知,人们常常会说这个孩子太纯洁太天真。而当一个成年人不畏邪恶做出毫无防范的选择时,人们也许会责备他不成熟,欠考虑。那天晚上的巴黎人就是这样把自己当作纯洁天真的孩子做出了“不成熟 欠考虑”的选择。在恐怖事件尚未了结,恐怖分子仍然猖狂屠杀的当口,一位巴黎记者在社交网上发起了“打开的门”的倡议。人们自发地点击链接为被困在街头的人们提供可以休息的安全场所。有的人直接提供自己的住址和大门密码,有的人表示可以帮助为手机充电,有的人提供床位,还有人以热茶相待。据统计,11月13日星期五当晚,“打开的门”点击次数超过了50万次,成为“推特”上继枪击主题外的第二大主题。一位叫 Delphine的女子被收留后在推特上写道:“今晚,我在陌生人的家里获得了比获得庇护更多的东西,非常感谢!” 我,躲在远离恐怖事件的家中忐忑不安地看着每一条新闻,没有点击“打开的门”, 我给自己的解释是,住的太远,打开大门也没有意义。但在内心深处,我悄悄地问自己:“即便住在附近,你会打开大门吗?”
“PorteOuverte ”(法语“打开门”)
“谢谢!烛火已经燃起。”
那一夜,竟然算不上不眠之夜,尽管警笛仍然时不时拉响,但比起头三个小时,少了很多。我从凌晨四点多睡到了七点,直到再次被刺耳的警笛惊醒。早餐过后,已经快九点了。往常我会下楼去公园跑步。但那天早上,想想警察局请大家不要出门的警告,没动。我打开窗,意外地看到楼下的家乐福小超市已经和每天一样开门了,它对面的水果杂货铺也在人行道上摆满了货物。一位白发老人正慢慢地从货架边走过。一切是那么太平,就好像前一晚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生活依然如常。
生活依然如常,至少巴黎人是希望生活能够依然如常的。巴黎的格言在那一天被人们传颂:“Fluctuat nec mergitur”(它经受洪水的冲击,却不会沉没)。一些居民照旧出门,有的去闹市区购物,有的前往恐怖事件发生地悼念遇难者。但那一天,街上的行人仍是稀少的。老佛爷购物中心关门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很多店铺也关门了,少数几家开门的,也是客人寥寥。很多大型超市和餐馆关门停业。红红火火的“红磨坊”演出也在周六下午宣布停演,巴黎东郊的迪斯尼乐园闭园至周三。当然,在巴黎旅游的华人总是能找到消费的去处,大商场关了门,旅游景点关了门,周六照常开放的一些华人免税店就成了抢手的香馍馍。
(老佛爷门口冷冷清清)
我的周六过得糊里糊涂,整天坐在电视机前,想从政府的表态中多找一点安全感。但一天下来,我看得筋疲力尽,安全感并没有增加。入夜,我收到朋友发来的短信:“今夜,在窗台点燃一只蜡烛,为那些在巴黎和圣丹尼恐怖事件中遇难和受伤的人们⋯⋯”我找出蜡烛,点上,打开窗,对面楼已有几扇窗前闪着荧荧烛光。我随后把同一条信息转发出去,一条条回复的信息跳跃出来:“谢谢!烛火已经燃起。”
周日,继续留在家中。新闻开始变得令人乏味,一遍遍的历史回放似乎想提醒每一个观众,在那个星期五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上街的人多了一些,在恐怖事件事发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追悼者。傍晚六点多钟,共和广场前鲜花遍地,烛光熠熠。突然,密集的追悼人群中骚动起来,紧接着人们仓惶地四散而去,有些追悼者情急之下踏着鲜花和蜡烛夺路而逃。此后几分钟,证实这场虚惊源于运河边一家酒吧取暖灯突然爆破。那些比我更有勇气的人们也和我一样有一颗惊恐的心。
没有人提到周一是否不上班,那么,周一就是要上班的。所有人都将回到过去的生活和工作轨道上。就好像有人在星期五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为巴黎人上演了一部恐怖剧,周末结束了,一切就结束了。
(共和广场悼念遇难者)
“你还坐地铁啊,我不敢坐了!”
然而,政府说周一增派4000名军警在大小巴黎巡逻,保护我们的安全。那么,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一切就不是玩笑。今天早晨要去的工作地点又在那边,我查了地图,怎么走都在那附近。中间要在市中心的夏特莱站转车。那是巴黎最大的市内中转枢纽,上班高峰,人不算少,但跟往日挤在车厢里“贴馅饼”的状态比起来,相对少了不少。从我乘坐的B线转到11号地铁需要步行10分钟。传输带竟然不工作,人们分成两道,顺着各自的方向挤在人群中。一时间,整个中转站静得出奇,把人们的脚步声振得震天响。长长的中转过道,总有上千人在那里向着两个方向在走吧。我环顾四周,灰灰的一片。巴黎人冬天原本就不太喜欢鲜亮的衣服。但今天早晨,映入眼帘的似乎比往日更灰更沉重。通道很长,好长,太长。我被夹在人群中向前走。大约两人的宽度,左边是传输带的护栏,右边也是传输带的护栏。我突然想起政府增派的4000名军警,在人群中寻找他们,却没有找到。寻找他们帮我分了一点神,走到11号线时,我发现自己穿多了,走了一身汗。
今天上午去的是一家妇幼保健站。因为同事休假,我去顶班。进了大门又是长长的走廊,足有30米,我心里嘀咕,若在这里碰到那些人,只能认了。上午的工作并不繁忙,值班的医生跟我说,她在这家保健站很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中午临下班时,几个着便装的男子跟着站长在窗前和院子里指指点点,前台冲我使个颜色:“来做安全检查的”。我问她:“你怕吗?”她瞪我一眼:“怎么不怕。你没看走在路上,人们彼此打量,眼神都怪怪的。”我说:“我坐地铁也觉得人们比往常紧张。”她几乎是小声叫起来:“你还坐地铁啊,我不敢坐了。” 穿过那道至少30米的长廊离开妇幼保健站时,我一边想,至于吗?一边想是不是换骑自行车去下午的工作地点。后来我乘了公共汽车。今天的各大超市、餐馆都恢复营业。也不知是周一原本就冷清,还是今天的确额外冷清。走过一家餐厅,只有两个年轻人临窗而坐。我自问:”以后在外面午餐,坐哪里好呢?”突然想起美食指南“Fooding”为鼓励巴黎人战胜恐惧在网上发起的倡议:“周二晚上去酒馆吧”。
“我有两份爱,我的祖国和巴黎……”
晚上下班时天已经黑了,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想想我这一天,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军警。拿出手机看新闻,无论是图片还是文字报道,他们明明是在各大站台和市民较集中的地段巡逻的啊。我竟然鬼使神差般把他们都错过了。到家时,收到一个同事发来的短信:“你们还好吧,家里人精神和情绪怎么样?我这两天晕晕的。今天决定开始上班了,晕了一整天。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蠢头蠢脑过。”我打开手机音乐开始做饭。Josephine Baker因为年代久远而略有失真的声音在厨房里弥漫:“在那海的尽头,碧空之下,有一座城市,是令人神往的家。在浓密的大树下,每个夜晚,我所有的希望都飞向她。我有两份爱,我的祖国和巴黎……”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我要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