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沈念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心无旁骛的人,他不说话时表情淡定,心静如水。
读者将他的新书《大湖消息》和一支笔递过去求签名,他接过书,却从兜里摸出一支钢笔式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他写的是小楷,字体透着沉静闲适之气,落笔如云烟。
这是2022年9月24日下午,沈念在南京雨花台区西善桥初见•知旅共同体书房举行的“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第十一回)活动中的镜头。
作为主讲人,沈念的另一个细节也值得记录。学术主持、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李徽昭身着短袖T恤,而他在T恤外加了一件休闲外套。两个人坐在一起,仿佛一个在盛夏,一个在深秋。
90分钟的对话,沈念始终沉浸于天地间,水流旁,光影里,内心安宁,自然就没觉得热了。
沈念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曾获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等作品。
创作缘起——
伴随到反思,洞庭湖是永不枯竭的创作源头
“非常高兴来到南京西善桥初见•知旅共同体书房,12年前到过南京玄武湖、中山陵,我当时是在做记者。”沈念曾长时间生活在洞庭湖边,当过教师、记者,现在虽住在长沙,仍时时关注洞庭湖的大小消息。“洞庭湖是我所生活的故乡,它是我心中的大湖,大湖养育了我,塑造了我,也滋养了我的精神和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讲,洞庭湖就是我永不枯竭的创作源头。”
写这部作品,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呈现人与湖、人与水的关系?沈念说,当他写作之后,发现他一直是在处理这片河汊众多、江湖川流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地方性格、地方经验和地方故事。关注洞庭湖的变迁,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他知道,如果不去写,会纠缠他一辈子。正是这一信念,便有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获奖作品《大湖消息》。
沈念对洞庭湖的历史如数家珍,其古称云梦泽,《水经·湘水注》里讲它是广圆五百里,唐宋时期诗文中出现了八百里洞庭,宋代姜䕫在《昔游诗》中说“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还有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明代魏永贞的“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范仲淹的“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它最鼎盛时期是在清朝的道光年间,面积有6000平方公里,但现在的面积可能是它的三分之一不到。
沈念(右)与李徽昭
沈念在洞庭湖边长大,老家华容就是夹在洞庭湖和长江中的一块水中洲地。洞庭湖的面积由大到小的变迁,是伴随着人的生存变化而改变的。最主要是两个原因,泥沙淤积,围湖造田。“在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水和每一个人朝夕相处,这是一种生命里的伴随。当我们讲“湖广熟、天下足”,要给更多人提供粮食、特产,势必发生很大的‘人与水争地’。上个世纪的洞庭湖围垦史,造成了今天的湖区面貌,也是洞庭湖区历史的一个缩影。”
随着知识的增加,对世界认知的加深,自然生态进入沈念心中,当多次深入到洞庭湖腹地之中,看到湿地现状,沈念开始了一种反思。曾经做过8年媒体人,他也逐渐加深了解到湖区生产、生活、民生、经济、社会的变化。“你对它越熟悉越了解它的过去,现在,你就会越关注它的未来。我对洞庭湖有一种深深的敬意,也有一种深深的愧疚。这种愧疚来自我对这片土地索取的多,回报的少。”
沈念花了一年的时间写这部关于洞庭湖的书。从35岁离开岳阳到长沙工作,每年还在不断返回,这种故乡情结给他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认知。人到中年,对自然生态有了更多清晰的认定,种种因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这次被很多读者记住的创作。
独特视角——
平等的情感对话,理解渔民生命的变故
沈念带着对故乡的情感来写作,这种情感的姿态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一种平等的看待和对话。哪怕是一棵草、树,每个人的生命,他都当做自然中最重要的生命书写。散文中每一个人命运的结局引发评论家关注,死亡是一个独特的视角。
西善桥街道齐修社区居民唐日祥(右二)与沈念交流
“在我的老家县城有好几个乡镇就是蓄洪区。平时你们可以工作、种地,土壤也很肥沃,但在洪水来临的时候是没有保障的。这里的人不会考虑盖多好的房子添置多好的物件,吃穿用度大手大脚;人们喝早酒,吃夜酒,无辣不欢,以此驱逐体内的湿气;人们习惯了洪水肆虐,习惯了你抢我夺,习惯了一无所有又从头再来。他们讲义气,可以说,江湖义气是和水上的生活有关联的。”这样的一种生存,湖上“无风三尺浪”,再加上极端天气的变化,经常会有沉溺、翻覆等死亡事件发生,但渔民会把很多的死亡当作上天的安排。从这个方面讲,湖上的人会相信神意、邂逅、随遇而安。从另一层面来说,整个湖区也是一个大的社会,生老病死是非常正常的存在。
从2010年后,沈念每年元旦后都会跟东洞庭湖湿地保护区冬季水鸟调查团队到湖的湿地中心去做鸟类调查。在这过程中会遇到很多渔民,听他们讲很多事情。“理解他们生命的变故,理解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也对我内心有很大的冲击,比如对生命的敬畏、对生死的超然,就是在这样的一种交往中,在你人生的阅历增加中去完成的。”
文本实验——
重要的不是真实,而是情感共振
“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前十回一直由李徽昭教授主持,驾轻就熟。他是一位有个性有思想的学者,提的问题都很有见地。
探讨从内容来到文本,散文能不能虚构?“当下散文怎么写?面对提问,沈念说,我一直强调我的认知,我们现在是一个跟过去不一样的时代,在当下的语境下,一定要有现代叙事意义上的写作意识。如果依然按照过去的路子、话语系统,就会陷入传统、经典没办法超越的境地,或者说会进入一个公共的话语体制下,难以凸显个性。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其实就是作家个性的呈现,没有个性化的东西,就没办法标识出一个作家创作的风格特征。
沈念(右四)与到场的各界嘉宾留影
“小说是‘无中生有’,是编织一张虚构的大网;散文是‘有中生有’,是把素材经过修剪、修饰,让它变得更加符合你所要传达的情绪或情感。有了这样的认知、状态,你就不会简单地纠结虚构的是不是散文,散文能不能虚构这样的话题,散文的虚构是有限制的虚构。”在沈念看来,其实任何写作只要进入到一个主观的表达时,它就会发生位移。其实散文写作,我们是站在一个主体的真实情感之上的写作,不应该被简单的虚构这两个字所困。最重要的,写作者要关注身边那些具体、细微、哪怕是卑微的事物。要有人的精神,还要有物的精神,走出传统的束缚与窠臼,在现代散文写作中寻找一种现代叙事来匹配。
部分听众现场留影
因此,在沈念的认知里,“不会在意虚构性会对散文文体造成的影响,我反而会觉得我通过让文体开放,让小说、诗歌、戏剧这样的一些元素加入,让散文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让它变得更复杂更多面,生成一副新的面孔。”
他认为,“阅读中间是否能够感受到我所写的这些人物的命运故事所带给你的情感共鸣、共振,这个其实才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而不是纠结于你写的是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是这个故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情感影响。”
撰文/梁平 摄影/庄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