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走出理塘,一次意外的网络奇幻漂流丨2020荔枝年度封面人物

2020年12月29日 08:36:40 | 来源:荔枝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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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前语】

  “人是万物的尺度”。时代的洪流,往往是由无数个个体命运去句读。2020年,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的逆行和坚守,纯粹与美好,等待与希望,为这波谲云诡的一年注入了人性的温暖底色。

  岁末年初,让我们在《2020荔枝年度封面人物》与他们重逢,倾听他们的故事,读懂他们的忧喜与顾盼。

  荔枝特报记者/李照 摄像/谢自强 剪辑/周胜男 设计/贾辰婧

  “‘好吃’用藏语怎么说?” 理塘县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理塘文旅”)总经理杜冬端着面碗坐在丁真的旁边试图活跃气氛,这是丁真走红后的第二场记者见面会。

  第一次是在成都旅游推介会后不久,丁真回到理塘戴着口罩,面对长枪短炮的镜头,他显得手足无措。

  当时,理塘文旅副总高小平拉住一旁准备离开的翻译,两人坐在丁真的旁边“给他壮胆”。自那以后,杜冬和高小平就形成了默契,媒体群采时,平时不愿意出镜的两人就坐在丁真一左一右,试图缓解他的不适。


(午餐形式的记者见面会)

  餐桌上,只有丁真在认真吃面,记者们忙着通过翻译把问题抛给他,他极少直面镜头,脸朝向翻译简短作答,声音很轻,偶尔露出羞涩的笑容。


(丁真在记者见面会上)

  走红后的日常

  意外爆红让这个19岁的小伙成为理塘无人不知的话题人物。全国各地寄来的快递汹涌而来,书籍满满当当堆了两个仓库;出租车司机对每个外地人打扮的乘客问候语都是“来看丁真的啊?”;往常12月景区已经关门,如今店铺仍在热火朝天地营业,杜冬和高小平根本不敢想元旦是否还会迎来一波高峰,比起喜悦,他们更担心接待能力不足。

  12月的早晨气温跌至零下10度左右,一些粉丝早早在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等丁真。每天早上八点半到九点,丁真会在附近巡逻并与粉丝合影留念,这是粉丝唯一能见到丁真本人的时间。


(清晨在仓央嘉措书房外等候丁真的粉丝)

  高小平至今还记得丁真刚“营业”的某天,一个穿藏袍女粉丝等了几天终于见到丁真,女孩托翻译问“丁真,西瓜和石头砸头,哪个更疼?”,丁真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回答“恩多拉(石头)”。女孩摆摆手,“不,是我心疼。”

  这波直白的“土味情话”羞得一旁的藏族翻译女孩脸红不已,丁真听懂这个梗后,“笑得都快跳起来了。”

  仓央嘉措书房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找丁真”:五十多岁东北妇女从成都转乘大巴,坐了一天来到理塘,称丁真长得太像被前夫带走的孩子;一对西安的情侣专门请了年假,自驾了两天来看丁真,男孩比女友还要积极,在得知错过拍照时间后,男孩非常失望,反复表示“不拍照看一眼也可以,他的笑容太治愈了。”

  以前每个粉丝都可以获得与丁真的单人合影,一两个小时才能全部拍完,杜冬咧嘴比划说“丁真脸笑僵成这样了”,后来调整成大家一起与丁真合影留念缩短时间。

  除去拍摄物料的工作安排,公司给丁真安排了学习课程,有汉语、藏语、文化和常识课。“我必须得说一下,丁真不是文盲,”杜冬说,尽管汉语水平不佳,但丁真的藏语措辞非常正式。

  杜冬是南京人,多年前爱上一位理塘女孩为其写了一本《康巴情书》,后来他又去了拉萨读硕士当记者,在西藏生活了八年。杜冬说的西藏话与康巴藏语不太一样,很多本地人听不懂杜冬的西藏话,然而丁真能听懂,“他非常聪明,也有牧区孩子身上的韧性。”


(杜冬)

  “拼音他都会,”高小平担任丁真的汉语和藏语老师,他说丁真会写少量汉字,大部分汉语他也能听懂,“只是他要把你的汉语在脑海里转化成藏语然后再回答你,他怕自己说不好,所以才使用藏语。”

  “常识”是杜冬为公司员工专门开的课程,员工大多是本地人,对旅游业没有概念,杜冬编了教案,平时还有考试,不过员工们交上来的答案令他哭笑不得,“我让他们写10个国外的景点,有人写日本埃菲尔铁塔,或者干脆写法国,这怎么办?”

  有记者举着手机录视频问杜冬,“说说和丁真做同事的感觉吧”。“什么感觉?现在好像还没有特别的感觉。”杜冬挠挠头,他还没有完全走进丁真的内心世界,“等什么时间不忙了就把手机关掉去他老家住两天,我也去看看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被改变的生活

  那是一个陌生的“丁真的世界”。丁真的家乡然日卡村一共有四十多户两百多人,距离理塘县城还有三个多小时车程,躺在格聂雪山山脚下一片开阔的地带。

  2011年,理塘被列为国家扶贫特困连片地区重点县,今年2月正式脱贫摘帽。2014年,全县精准识别贫困村132个,然日卡村正是其中之一。

  2016年,时任理塘县气象局局长,现任泸定县气象局局长罗泽曾在然日卡村开展扶贫工作,短则两三天,长则二十多天,他们与当地村民同吃同住,走访调研宣传政策。

  罗泽回忆,当时的然日卡村还是土路,饮水问题最为突出。“水管老旧不防冻,一到冬天就出不来水,”罗泽说,饮用水常含泥沙,水质不好甚至让一些当地人落下毛病。此外,光伏用电不稳定,供电也是个大问题。

  为此,当地多部门协调规划了供水新路径,铺设新的供水管道,2019年,然日卡村通上了新的饮用水管道,村民喝上了干净水,也是这一年,村里接上了国家电网,告别了经常断电的生活。


(然日卡村)

  然日卡村是去格聂之眼景区的必经之路,不时有私家车从村里穿行而过。村口开民宿的卓玛最近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丁真家是在这里吗?”

  丁真走红拍摄的视频就在卓玛家民宿外面几米处,直到视频已经火了一个星期左右,卓玛才知道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已经成了网红。

  这是一个传统的藏族四口之家,丁真爸爸是村里的会计,会一些汉语,摄影师胡波拍摄的“弟弟平措尼玛”是丁真的表弟,丁真的亲弟弟还在上学,卓玛说,兄弟俩长得不太像,但“模样都不错”。

  就在一个多月前,丁真的全部生活还是放牛、挖松茸和虫草。只有提起这些熟悉的日常,丁真的话才稍微多一些。每年5月中旬起是挖虫草季节,8月是采摘松茸的季节,整个夏天是丁真最忙碌的时候。

  大部分牧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牦牛奶制品自用,“一年到头最多杀一只牦牛吃一年”,挖虫草和松茸是唯一的额外收入来源。

  挖虫草和松茸是辛苦活,当地曾有过挖虫草被雷劈死的新闻。卓玛告诉荔枝新闻,找虫草考验眼力,要四肢趴在地上细细地寻找,有时候一趴就是一天,在山上过夜是家常便饭的事情。“眼睛好的一天能挖四五十根(虫草)”;而摘松茸同样不简单,上山钻树林,最好的采摘时间是清晨五六点,连续十几小时勘探,“有可能找不到几个”。


(然日卡村)

  2008年,四川省藏区牧民定居行动计划实施,然日卡村选址现在的地点定居,但村民们仍然保留了部分逐水草而居的习惯,牧场建在山上,每年夏天到秋天,不少村民就搬迁到山上居住方便放牧,“搭帐篷或是建一个小房子就住在那里”,冬天则回到海拔较低的地方继续放牛。

  曾经一起放牛的伙伴丁真益尼掏出手机向荔枝新闻展示了他的短视频社交账号,丁真走红让他和另外几个朋友涨粉上万,他们找出以前拍丁真的视频“存货”,随便一条就能获得上千点赞,每天都有自称是“然日卡村精神村民”的粉丝私信打听丁真,但他们基本不会回复,“因为那是丁真的隐私。”

  年纪相仿的伙伴与丁真一样在早几年辍学,干活之余他们学会了拍短视频,不太会写汉字,他们就用简单的表情回复。媒体报道,丁真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卓玛不清楚具体情况,她只知道,早些年牧区孩子失学很常见,附近乡镇小学有的是三年制,有的是六年制,三年制的学校读完就得去更远的县城读书,因此有孩子就干脆辍学了。


(理塘的孩子)

  罗泽回忆,几年前每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学校里经常有孩子“流失”,“都是回家挖虫草的”,山路不好走,基层干部们就坐老乡的摩托上山,挨个把孩子劝回课堂。为此,乡上和学校到处挂着横幅标语“最好的虫草在学校”,希望扭转牧民的观念。

  2015年春季学期开始,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在学前教育免费基础上,正式启动了高中免费教育计划。格聂镇一位小学老师告诉荔枝新闻,近几年扶贫工作开展,牧民观念有了很大转变,“现在辍学的情况很少了”,越来越多的孩子读到高中甚至大学。

  村民在外放牧,村里没什么人,安静到只能听到风声,谁也无法预料到,一个多月前因为一个短视频,丁真和“他的世界”被彻底改变了。

  一双干净的眼睛

  摄影师胡波是最早的发现者。他很早就看中了然日卡村,村子位于格聂景区神山克麦隆脚下,位置绝佳,推门就能看到雪山,他想在这里打造一个网红村,然后投资民宿业。


(格聂雪山)

  这个“世界高城的微笑”系列策划最早选中的模特是丁真的舅舅四朗罗布,胡波给他取名“格聂王子”,短视频效果不错,胡波甚至还把四朗罗布带去了云南继续拍摄。

  11月11日,胡波再次来到四朗罗布家,正好偶遇丁真到舅舅家吃饭,两家距离仅一百来米。下午胡波要去理塘,中午有一些闲暇时间,他告诉丁真“吃完饭洗把脸我们出去拍两条。”

  “我拍他拍了三条,”胡波说,丁真能听得懂他汉语指导走位,最后的成片几乎是一气呵成。

  下午,胡波开车去理塘,三个多小时山路没有信号,直到到达目的地信号接通后,他被铺天盖地的评论信息炸晕了,他这才知道丁真火了。

  在复盘整个故事时,胡波还是有些意外为何这张脸能火成现象级,不管是四朗罗布还是丁真,在他的审美里都算不得非常标准的康巴汉子,“毕竟有一种说法是,不到四十岁不算康巴人。”

  杜冬和高小平最初也有同款疑惑。视频刚走红时,高小平不止一次在手机上刷到丁真的视频,但很快划了过去,“当时没有太多印象。”

  丁真火了之后,杜冬派人把他带到理塘,在一间小屋里见到他,“第一印象是太小了,年龄小,脸也小。”一个话很少的害羞小伙,基本就是杜冬对他的全部印象。

  熟悉了以后,杜冬问丁真问题,“有时候他不懂就冲我笑,我说,你这招对姑娘好使,对我没用。”杜冬说。


(丁真)

  县里有意愿要签下丁真,不过国企从未签过一个“网红”,未来如何运作,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当时高小平还在成都,他专门去了一趟太古里,因为那里“有很多街拍”,他想知道网红都是如何运作,对方模棱两可地说了一通,高小平听得有些糊涂,“估计他们觉得我一个老头子来说这事儿很奇怪。”

  高小平是藏族人,他出生在理塘,后来考上了西南财经大学。毕业后,他通过选调回到理塘进入残联工作,理塘文旅需要人手,高小平以顾问的身份进入公司“协助工作”。

  签约那天,丁真家一共来了五六个人,其中还有公务员,一大家子坐得整整齐齐。签合同的时候,杜冬把每一条读一遍,然后解释给亲戚听,“每念一条,亲戚就‘喔’(藏语表示认可的意思)一声。”

  等到签字的时候,杜冬叫住丁真,“你个人怎么想?如果你个人意愿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不签这个东西的。”丁真点了点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在丁真之前,理塘就已经意识到“颜值文旅”的价值。勒通古镇每间隔一段距离就张贴着一张“康巴汉子选拔赛”玻璃制高清海报,他们都是2020年8月一场名为“百汉秀”的选美比赛优胜者。

  照片上的康巴汉子棱角分明,成熟粗犷,是康巴汉子传统审美最好诠释。这场由理塘文旅局主办,面向全国各地招募选美的活动为前十名的康巴汉子提供一万元奖励,并让他们担任理塘县文化旅游推广代言人。

  理塘县文旅局总规划师简安是这场活动的负责人之一。丁真视频走红后,简安就成为了丁真的“铁粉”,“那一双眼睛太干净了”,但她也坦承,如果丁真当时参选,根本无法过海选一关。

  活动初选条件要求是身高180cm及以上,体重80kg以上,16岁到66岁的男性。简安介绍说,评选团根据“五高”(高海拔、高颜值、高情商、高身材、高品格)标准来筛选优胜者,参加选拔年纪最大的60岁,最小的21岁还在读大学。


(“最美康巴汉子”选拔赛优胜者的海报)

  丁真火了之后,简安意识到,之前的审美标准有些单一,谁说康巴汉子只能是威武雄壮呢,以丁真为代表的新生代“甜野风”正在拓宽康巴汉子的风格。简安告诉荔枝新闻,如果明年活动继续开展,也会针对康巴男孩设立评选标准,期待遇见更多的“丁真”。

  一时间,很多地方的选美比赛都开始寻找“甜野男孩”和“一双干净的眼睛”,一些合作拍摄方甚至比着丁真的形象在理塘找来十几个类似风格的男孩“组团”,还有时尚杂志带来了十几套民族元素的大牌奢侈男装提供给丁真拍摄。

  丁真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在今年夏天剪短了长发,从发型到笑容甚至到白马“珍珠”,都正好击中大众流行文化中关于“少年感”的审美想象。胡波后来明白了,这张脸的走红是一种必然,2020年疫情阴霾笼罩,丁真一个单纯的微笑治愈了人心。

  外面的世界

  丁真签约成为国企员工的第一次“出差”是理塘旅游局在成都的推介会。杜冬带上丁真是“想让他感受一下旅游业的氛围”,那是丁真第一次离开理塘,看到外面的世界。

  公司包了一辆车,开了一天才开到成都,员工年龄与丁真相仿,一路上有说有笑,“一是为了适应海拔,二是想让他慢慢适应从高原到城市的感觉。”杜冬说。

  推介会开始前,丁真和其他员工一样,要“干活儿”,布置会场,“我们没把他当个明星”。直到主持人宣布请理塘旅游形象大使丁真上台,台下突然骚动起来,所有人举起手机一个劲儿拍照。


(丁真在成都推介会上发言)

  “欢迎大家来理塘玩。”丁真害羞得只说出一句话就溜到了后台,推介会还没结束,同事带他绕开门口的粉丝,去成都动物园看了“喜欢的熊猫”。

  杜冬借推介会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团建,他管员工叫“小孩儿”,他和高小平带着一帮“小孩儿”一起吃火锅、玩攀岩和VR游戏,丁真展现出超强的身体素质,3D滑雪的项目,其他人很容易犯晕,他一点问题没有。

  “小孩们”第一次听说“密室逃脱”,都很好奇,但谁也不敢跟杜冬提要求,只能撺掇丁真去告诉老板。

  “还想去哪里?射箭?骑马?”杜冬问。丁真一直摇头。“鬼屋?”“嗯嗯!”丁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丁真)根本不知道鬼屋、密室逃脱是什么。”杜冬觉得有点好笑,“别人教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丁真一进去就被吓得躲在同事后面。

  在这次外出行程里,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杜冬一行人正好偶遇一个星探团队希望带丁真去北京,“他们冒着高反问丁真,想去做演艺吗?”杜冬索性让他们和丁真本人谈,“后来团队就死心了。”

  丁真表现得对外部世界有些抗拒,有评论不客气地指出丁真是具有“在地性”属性的网红,他身上折射着人们对高原、藏地的遥远诗意想象,可是一旦离开这个环境,丁真还会是丁真吗?

  杜冬摇摇头,“‘在地性’目前是他的命脉,以后不会是,以后会是他的加分项。”


(丁真)

  杜冬仍然很焦虑,他曾“希望把洪水一样的流量,变成一种水库式的流量进行蓄水”,后来他意识到“控制不了,你可以妄想自己控制住,但是控制不了。”

  “怎么把他个人诉求和理塘旅游结合起来,以什么制度去维护,怎么进行转化,这又是一个新的焦虑,焦虑会一直在,跑不掉的。”

  与此同时,杜冬又有很多新想法,从小马珍珠账号的“人设”如何补充丁真的性格,到有没有可能打造更多高原网红,从选择什么样的公益项目代言,到在理塘每个村建设仓央书房为更多像丁真这样的牧区娃提供一个书香场所,他会仔细看粉丝写的建议,“网友很清醒的,给他寄来各种各样书,人体结构啊、怎么放马啊等等。我们把很多想法放在他身上了,这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全民养娃的造星过程。”

  在杜冬的计划里,未来的内容运营不会只局限于理塘,“不仅要看到丁真的世界,丁真也应该去看一看世界”,杜冬认为,经历一切之后即使丁真再选择回去放牛,“他的内心会是平静的。”

  高小平同样看得很清楚,“丁真必须和理塘一起成长,”高小平说,随着交通发展,理塘一定会走出去,就算这次不火,以后慢慢地还是会吸引更多人,“将来理塘一定是发展的,但如果丁真没有成长,那么他在未来的生活和工作中,会越来越处于劣势。”


(午餐形式的记者见面会)

  在这次“丁真的午餐”记者见面会上,不断有各地记者“诱导”丁真和属地“攀上关系”:丁真你想去杭州吗?丁真你想去广东看海吗?丁真只是摇头或是不应声,他似乎还不完全懂得之前全国各地文旅在线“抢人”意味着什么。

  杜冬在一旁笑着打圆场,“他还不知道你们问这个问题的真正意思,要去的,以后都会去的。”

  (实习生王佳怡、程含宬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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