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戚宛珺　　

　　（作者戚宛珺，“荔枝新闻”特约作者；本文系荔枝网及旗下“荔枝新闻”客户端独家供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吗？

　　《隐痛》是法国青年作家伊内丝·巴亚尔的处女作，出版后在法国引起了极大关注，并入围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奖。小说记叙了女主人公玛丽遭遇的一次暴力性侵。作者说，她写作此书最感兴趣的，在于探讨女性的身体所遭遇的暴力，以及从器官的角度思考女性的身体。中文译名“隐痛”，是女性无法言说的身体之痛、情感之痛、心灵之痛；也可能是社会给予的身份之痛、规则之痛、道德之痛。

　　玛丽的遭遇无疑是一出悲剧，但阅读《隐痛》不会伴有同情的泪水，只会令人感到背后的阵阵凉意。

　　隐蔽的痛：“面纱被掀起，碾碎了关于理想主义的谎言。”

　　玛丽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女性。她在银行有一份体面又不太辛苦的工作，一个从小给她爱与呵护的原生家庭，一个能力出众的在大型律所工作的丈夫。她住在喜欢的城市与街道，按部就班地成长、生活，“从未有过一分一秒，她感觉自己对生活失去了控制”。所有的社会新闻、游行示威都离玛丽很远，她从未为生活奋斗或挣扎过。此刻的玛丽满心欢喜准备和丈夫洛朗诞育一个孩子，她相信这个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会受到所有人的祝福。

　　玛丽的小世界被一次暴力摧毁：她的上司在车里强奸了她，并威胁她保持沉默。玛丽没有报警，没有揭发，没有告诉丈夫、家人和朋友，她的心灵遭受了突如其来的重创，从此生活在无法言说的痛苦中，而她原以为和谐完美的生活，也在遭遇了这次强暴后变得面目全非。

　　开始，她尽量想掩盖和淡忘这一切，但与丈夫的亲密交往已开始让她恶心，日常的互动也给不了玛丽快乐和温柔。她的家人对玛丽的不正常的举动也采取了刻意的回避和躲闪。“是她的演技太好了吗？这个家庭如此友爱、温暖、相互关心，丈夫和妻子如此亲密，他们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变化呢？”所有她以为和她亲近的人，都对她的伤痛视而不见。她没有胆量说出自己的遭遇，并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的人也希望她闭上嘴，这一点让玛丽更加痛苦。“幸福，异常可笑。玛丽很想拿过那把长长的刀。把刀从妈妈手里抢过来，绝望地插入自己的心房，直到腹部。”

　　玛丽遭遇性侵之后，她选择了隐瞒，她的丈夫和家庭都一如既往，但她却产生了反感。她意识到他们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她只是一个别人美好生活中的重要角色，扮演着女儿、姐姐、妻子、朋友，后来又成为了母亲，但“玛丽”这个人本身，并没有获得过应有的关注。而她自己也一样，她一直在扮演一个幸福的女性，从未有过真正的感受。这种虚幻假象成为了痛苦最好的一层隐蔽色，一旦经历风暴，就会被掀开，露出真相。玛丽在遭遇了不幸后，才对生活中女性可能遭遇的困境有了体会，之前她虽然有同情心，但从未真正理解过。

　　隐秘的痛：“身为母亲，她没有别的选择，必须服从孩子的需求。”

　　小说有了更戏剧性的发展，玛丽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憎恨这个孩子，坚信他是强奸犯的孩子，她不想要他。怀孕期间，玛丽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在医院用手术刀伸进自己的下体想，也许是出于孕育生命的本能，她最后放弃了。托马斯出世了，但母亲的本能没有战胜玛丽内心的黑暗，怀孕和育儿的过程令玛丽的生活进一步失控，她的身体变得肥胖和迟缓，新生儿需要一个母亲的呵护和爱，但她恨这个孩子，她成了一个失职的母亲。她不及时给孩子吃饭，不及时给他换尿布，不及时带他看病，不及时去日托中心接他，甚至有一天，玛丽想从阳台上把托马斯摔死。

　　玛丽和洛朗的关系因为玛丽怠慢孩子进一步紧张起来。洛朗的助理朱莉娅，也让成为了母亲的玛丽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年轻的职业女性面前的落魄不堪。“她感到羞耻。在女人的一生中，直到生命的终结，这种羞耻感如影随形……身材不够完美，皮肤不够白皙，不能被大家认可。女人的身体注定要经受痛苦，在痛苦中呻吟、瑟瑟发抖，它会流血，会变化，不断地变化，变得肥胖或者苗条，它会被入侵，肚子被搞大，被开肠破肚，被掏空，再合上。面对着苦难，它一次次充满勇气，又一次次一败涂地，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得不大量吞噬布洛芬。”在洛朗出差的日子里，玛丽把自己关在家里七天没有出门，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服药维持生命，家里如同一个垃圾场，她如同一个需要处理的垃圾。

　　托马斯疑似是强奸犯的儿子。这个设定给了玛丽一个恨自己孩子的理由。玛丽怀孕生产的过程中，作者多次描写了一个女性可能遭遇的忽视、怠慢，描述了家庭主妇的辛苦和艰难。“每一天，时间都被精心地计算过，被分配、过滤、分割，身为母亲，她没有别的选择，必须服从孩子的需求。就这样，又一个白天过去了。”玛丽对母亲这个身份的厌恶，对托马斯的厌恶有迹可循，但即便是正常生育的普通母亲，也会遭遇到这一切痛苦，她们没有立场，社会也没有给予足够的空间让她们表达对孩子、对母亲身份的沮丧、悲伤甚至是厌恶，但在内心隐秘的角落，这种痛苦并不会消失。

　　隐藏的痛：“她将获得重生，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品头论足。”

　　回到工作岗位的玛丽发现生育让她原先得心应手的工作变得苦难重重，她还要面对曾经性侵她的上司——他没有受到半点波及，尽管玛丽相信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人。玛丽怀疑新来的同事玛蒂尔德也遭遇了上司的性侵，她没有勇气和玛蒂尔德坦白交心，却觉得她们达成了默契。一个夜晚，她们在复印室拥抱、甚至亲吻，玛丽认为：“沉默是她们的王，直到永远。这两个女人面对着它，屈服于它。却再也不会谈论它。”玛蒂尔德的存在，让玛丽感觉好了一些：她们共同经历，懂得彼此。然而，玛蒂尔德并不想成为玛丽沉默的同伴，在黑暗的角落互舔伤口，她向公司反映玛丽对自己职场骚扰，单方面切断了这脆弱的契约。在权力面前，很多女性选择了沉默。玛丽是，玛蒂尔德也是，她们是命运共同体，但没有互助走出困境，因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隐藏这份痛苦。

　　最后一根压弯玛丽的稻草，是玛丽的妹妹罗珊娜。她无意间看到了玛丽的电脑，知道了真相，她逼迫姐姐向姐夫坦白，并威胁她要告诉洛朗。洛朗也一直为玛丽奇怪的行为所困惑，他怀疑妻子有不忠行为，私下找到医生朋友保罗为托马斯做亲子鉴定。玛丽的意志在洛珊娜的刺激下崩溃了，她准备收回生活的主控权，用最为彻底的一种方式。她在晚饭里下毒，看着儿子和丈夫先后毒发，自己也最终死去。洛朗因毒药的剂量不足没有死，小托马斯去世了，保罗拿到了亲子鉴定的结果，托马斯是洛朗亲生的孩子。

　　玛丽的反抗是激进的。“她并不想向世界索取什么。玛丽觉得这是她自己的错误，今天，她获得了一个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玛丽亲手终结了所有的痛苦。女性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一切痛，都需要破釜沉舟的精神力和行动力去战胜。能拯救玛丽的，是把贤妻良母，职场女性，甜美女儿这些形象都踩碎。不去在乎家人的看法，体谅丈夫的情感，顾及社会的眼光，让身体属于自己，让思想属于自己，让情感属于自己，让身份属于自己，去反抗，去战斗，找回命运真正的主控权。

　　这个故事最令人恐惧的点在于：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玛丽会和洛朗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下班后伴着夕阳散步回家，去日托中心接托马斯的路上买一支新鲜出炉的法棍。“最后的晚餐：母亲毒杀幼子和丈夫当场毙命”——这则耸人听闻的惨案也许会出现在报纸头条，玛丽会震惊、会愤怒，会不理解这个冷血、毒辣的母亲，她不会知道这个母亲的痛苦，而这份痛苦，隐匿在每一个幸福的女孩身后。唯有祈祷它永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