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戚宛珺　　

　　（作者戚宛珺，“荔枝新闻”特约作者；本文系荔枝网及旗下“荔枝新闻”客户端独家供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六点起床，搭乘八点整的火车前往上海。沪宁线上的高铁好像换了车，从南京站始发的列车已集体找不到充电插座。而我的手机在水逆期又进入了一秒掉电的魔咒。为这次出行，我准备了各种PlanA、PlanB，就是没有想到把抽屉里换过电池的老手机带在身上……

　　如果它只能坚持工作一小时，那身上的充电宝估计也扛不住我抵达酒店。

　　我只能暂时关掉手机，放弃在车上看书时的BGM，把电留到日本需要导航的时候再打开。是上帝阻止我贪恋手机，逼着我用心感受真实的风景、享受一人的孤独吗？

　　早上出门时下了雨，昨晚还做了个激烈的噩梦。瞥见北出站口坐着一群学生，等待第一批来南京报道的新生。三十年了，我也没有切身体会过这种背井离乡的酸楚和兴奋，好像从未有过朝气蓬勃的十八岁。定睛一看，学生们背后写着“南京师范大学”，也许是来自母校的问候，为独自出发的我壮行。

　　进站大厅比之前吵闹不少，照旧买一杯美式，坐在麦记等发车。想起自己在路上看到过的单身女性——

　　在札幌薄野红灯区手持ipad，淡定寻找萨摩烤肉店的女孩；

　　在青森美术馆没有赶上班车，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的女孩；

　　在神户的天满宫三番五次调整三脚架，坚持不找别人帮忙的女孩……

　　她们都疏离、沉默、独立。孤单一人却没有交流或求助的欲望，兀自享受这趟旅行。接下来的自己，会和他们有所重合吗？还是我会发现自己的另一面？

　　大概是因为特价票的飞机，登机口非常偏僻，需要坐摆渡车。大家都集中在一块小小的区域，座位明显供不应求，也没有商铺，所有人都集中等着开闸。周围都是商务人士、留学生、日本人，没头没脑的自己显得很不在状态。为了圣地巡礼？为了寻找自我？真好笑。

　　为什么独自一人在这里，其实我并不知道。

　　机场大巴上，有个女孩没带现金，卖票的大姐面露不悦，前后左右一圈人，愣是只有在四处张望的我，和女孩眼神交汇了。姑娘看上去挺乖，而我正好有充足的现金。她也立刻意识到我是那个愿意帮助她的人，支付宝套了现，解决了她小小的麻烦。

　　飞机上，又帮邻座来自哈尔滨的老伯填了入境申请表。自我上飞机起，就预感到要帮这个忙。老伯要去长崎看望定居日本的女儿，一呆就是三个月。我甚至有点担心他出关会不会遇到麻烦，但我的热心也到此为止了。圣母病需要克制。

　　我似乎的确能从别人的需要中汲取能量，这也是我一直结伴旅行的原因。别人的信任和依靠，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也能激发我去解决问题的力量。记得十六种人格测试出来我是奉献型的ISFJ，我老不乐意了，兢兢业业、苦逼兮兮、情感过剩、没主心骨，和文学、艺术、科学这些我憧憬的领域相去甚远……

　　有什么办法呢，人一辈子都在学会认清自己。清楚一些，阻碍就少一些，像我这种磕破头去证明的实践派，就是自讨苦吃咯。

　　下机后陆续出关，隔壁探亲的老伯，来公干的女孩，打扮得韩范儿的男生，来采购的小情侣……一飞机的同胞全部散开，各奔东西，也许四天后我们，度过了各自的96个小时，又会相聚在同一班飞机上，满载回忆和货品，回家消化。

　　出境口，检查行李的妹妹连问三个问题：

　　“你是一个人来旅行的吗？”

　　“是长期住在日本吗？”

　　“这几天都是一个人吗？”

　　得知我是一个孤独来旅行的女性后，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坐摆渡车来到福冈地铁，竟没有找到人工咨询台，在自助售票机上买了票默默下楼。有一瞬间，我是大脑短路的：眼前的列车即将开走，日本人上上下下、挤来挤去、行色匆匆，好像晚高峰南京地铁一号线的鼓楼站，但我要确认的不是列车开往江宁还是迈皋桥。

　　我需要辨别有的车通往唐津，有的不到；然后确认它是大站快车，还是站站都停；再思考是否接受换乘，还是从始发站一坐到底。

　　查了两种导航，讲的都不一样，想过要不要问问身边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在站牌前研究搞定了。以前出来总是多一个脑子，多一份确认，走错了大不鸟一起哈哈大笑，重头来过；现在就是自己选择命运、承担后果了。

　　最后选了一辆不用换乘却站站都停的普通车，坐了快两小时才到。这辆车先是福冈地下铁，到姪滨站后摇身一变成为JR。路过博多站涌上来一波人，那一刻又是迷茫的，自己在干什么呢？为了什么千里迢迢闯进别人的生活里？去体会新街口下班人潮一样的千篇一律？直到车厢人越来越少，天空渐渐变淡，虽没有见到列车沿着海岸线飞驰，但淡紫色的晚霞告诉我，我又踏上了使我局促又心安的土地。

　　到达浜崎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到底是九月份了，白昼缩短，属于夏日的那种可以挥霍的感觉消失了。下车后，满耳都是各种昆虫的声响，四周是等人高的蒿草随风摇曳，朝铁轨的两端望去看不到灯光，也没有尽头。

　　只有浜崎这座小小的车站，好像光怪陆离的马戏团的入口，检票大叔独自站在闸口，微笑等待大家入场。零星的乘客熟练地翻过跨越铁轨的天桥，只有我满眼兴奋，拖着箱子一阵踉跄，大概是全车唯一抵达此地的旅人。

　　出站后风很大但不冷。八点不到，街道空无一人，小巷黑灯瞎火，我推着行李箱走在镇上，万向轮成了最大的噪声源，把沿途的野猫全惊了出来，从我脚边轻盈掠过。中心公园里的亭子发出亮光，仔细一看竟是一群汉子和小朋友在练习相扑。手持Google走了一会，穿过曲折的小路到达海滩，规律的海浪声有治愈的效果，远远拥抱了在黑暗中独行的我。

　　酒店门口有一片竹林，曲径通幽，星光点点，在漆黑的海边怒刷存在感。唯一的缺憾是隔音不太好，但住客都很守规矩，即便有不少小朋友，也没有被打扰的感觉。好不容易抵达，在前台办理入住时，接待的小哥和我确认了“明天的早饭时间、晚饭时间”“明天打扫卫生的时间”“离店时预约接驳车的时间”“明天享用私人风吕的时间”。

　　这种严谨又细致的服务非常符合日本做派，但我一个外国人，赶了一天路，日语又很糟糕，让我在此时此地就决定接下来两天所有的重要时间节点，老实讲，有点大脑缺氧。不过，小哥态度随和，在我稀里糊涂把七点半讲成八点半的时候，他还客套地说没关系，您的日语很好了。

　　这样虚伪的赞美真是久违了。从年初的青森到四月的枥木，都没有人出于客气夸我两句了，应该是这几年见多了日语流利的中国游客。我是那种越鼓励越努力的类型啊。

　　房间面积不大但匠心独具。我是贫苦命，喜欢打地铺，日式房间正对胃口。因为穷，我没有选择二楼的辽阔海景，要了一间园景房。日式庭院赏心悦目，忍不住牺牲隐私，推开拉门对着一片枯山水发呆。收拾好行李，换上在大堂精心挑选的冷色系浴衣，臭美拍照，一个人竟也可以很忙。

　　泡澡的时间选在了10点，走过酒店的地下隧道到达汤屋。一楼是私人风吕，二楼是露天浴池。唐津地区的传统不是自然温泉，而是汐汤。吸取天然的海水，经过滤和煮沸成为温浴海水，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也被成为美人汤，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露天风吕迎着大海，海浪此起彼伏用节奏将我包围，寂寞的小镇少有自然光的干扰，头顶的星星清晰可见。时间刚好，没有旁人，我放肆地在池子里蹬水，甚至站起来嗅一嗅大海，也不顾漆黑的岸边有没有别人，简直疯了。

　　唯一的失误，是不应该先洗头。十分钟后被吹得晕头转向，担心第一天就冻感冒，我爬进了室内浴池。

　　每次泡完汤回到房间，都觉得自己到达了颜值顶峰。在房间里横躺一会儿，打了三通视频电话给家人报平安，结果无一人接听……出发前的关切和忧愁都是开玩笑么……头一次独自海外旅行的兴奋，我很难入睡。

　　旅行的第一天都在赶时间，初到异国，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找回节奏，从机场开始拎着巨大的行李，奔赴目的地，会有些心慌，担心自己的疏忽耽误了别人。但这次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人啊！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好啦！

　　日后遇到问题想要逃跑，我都能回忆起夜晚拖着箱子在黑暗中找旅馆的自己，在站台的人流中研究列车路线的自己，星空下一人对着大海喝酒的自己。

　　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我会祝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