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颋

　　（作者刘颋，系《文艺报》评论部主任）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对于决定中国命运的渡江战役从来不乏表现的文艺作品，戏剧舞台上也不鲜见。但如何在120分钟的表演时间里，将大历史的走向与小人物的命运有机结合起来，遵循历史规律，同时刻画出创造历史人民的生动形象，淮剧《送你过江》算是交出了一份高质量的答卷。

　　戏剧舞台从来离不开方生方死的故事，但这个方生方死的故事如何讲得巧妙、讲得好看、讲得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又能够让普通观众接受和欣赏，却是个需要大能耐的事。《送你过江》的编剧陈明，把舞台与观众的关系咂摸得很透，非常善于营造戏剧冲突，尤其善于在日常生活的人之常情中抓住事、理、情的冲突。品味人情而不陷入人情，追求情理的高尚而不陷入空洞的说教，如此，在120分钟的喜怒哀乐生死遭逢里，才能真正地做到喜闻乐见、寓教于乐。

　　《送你过江》的故事发生在苏中长江边的芦荻港渔村。解放军渡江在即，童养媳江常秀与小叔子江更富也按船老大（江老大）的意思即将完婚，而三年前，曾在此办识字班的渡江某部民运科教导员郭逸夫，也随渡江大军来到了芦荻港。三年前，江常秀与郭逸夫相识于识字班并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囿于江常秀是有夫之妇，二人只能压抑住各自的情感。再次见面，江常秀已是鼎鼎大名的老区女村长、支前穆桂英。瘫痪的丈夫也在郭逸夫离开的当天去世。从大幕拉开，《送你过江》的戏核就出现了：渡江大局和个人利益、个人情感之间的矛盾冲突如何解决？整台戏成功地结构了几组矛盾关系：江常秀郭逸夫之间情与理的矛盾，江常秀、江更富之间情理取舍的矛盾，江老大面对的利益与大局的矛盾，江更富面对郭逸夫、江常秀时，情与理的矛盾……可以说，这台戏里几个主要演员都从面对观众开始，就需要快速地在各自的矛盾局面中完成人物性格心理及转变的刻画，也正因为此，这出戏才在一开始就抓住了观众的心。

　　矛盾冲突的快速建立，无疑是这部戏成功的第一步，但也是个考验。如何让戏剧小高潮一个接着一个，而不至于一口气贯不下来，是这出戏的另一个难题。编剧给出的解决之道，依然是他最为拿手的微情绪和微心理的把握和刻画。江老大想给江家留后的想法无可厚非，捐出小船藏起龙头大船见出了他的世故，不顾江常秀与郭逸夫的感情，执意让江常秀与江更富在大军渡江前完婚，更见出江老大的封建和自私。江老大成了全剧的问题人物，也是全局高潮的推动者。他制造了江常秀、郭逸夫之间的障碍，他给江更富制造了心结，他甚至还成为大战在即的军民团结问题的制造者。虽然上场他就表明自己“半世精明浪里滚，利己从来不伤人”，但他的行为实际上伤了江常秀、伤了郭逸夫，也伤了江更富，到头来，伤的是他自己。当江更富在完婚当晚向江常秀吐露实情，二人连夜赶去河湾起出龙头大船时，江老大受到了很大的震动。江更富江常秀不可能如他所愿圆房，龙头大船也藏不住了，江老大在部队首长面前树立起来的支前能人形象也坍塌了，私情、私利和面子破灭，江老大的悔恨交加助推了全剧的高潮。矛盾的发展也到了制高点，并随着江老大献出龙头大船而得到化解。私利让位于大局，私心被真情感动，个体与大历史就是这样在一波三折中互相作用，朝着那个既定的目标前行。可以说，整出戏结构紧凑，以心理活动和心里变化推动故事发展，不同情绪之间的碰撞形成了全剧一个接一个的高潮。这既是陈明的擅长，也是他的戏剧作品辨识度高的原因。

　　江常秀和郭逸夫是以往叙事类艺术作品中常见的正面形象，很容易流于脸谱化程式化，要想出彩难度比较大。支前女模范和既有才华又有情义的教导员，尽管将他们置于小我与大局的矛盾中，但依着他们的身份，想要脱出昔日的窠臼，不太容易。编剧想必也明了其中的难度，好在他用一组争取爱和被爱的权力戏码，让他们的形象生动了不少。面对战友的提醒和劝导，郭逸夫坚持“婚姻岂能转让，爱情不可捆绑”，结果被江老大闹到了部队上，险些失去了参加渡江战役的资格；面对着江老大的养育恩情和郭逸夫的爱情，江常秀在犹豫挣扎之后，“掩伤痛、梦击碎、舍真情、坛坛罐罐全收起”，个人情爱与大局在江常秀身上经过了几个来回的碰撞，最终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回到了渡江战役的大局上。这样的几个回环，既生动又巧妙，避免了脸谱化，有效地服务了整出戏的主题。

　　这出戏里另一个很有光彩的形象是江更富。如果说整出戏里江老大、江常秀、郭逸夫面对的是转变、舍弃和抉择，那么，江更富经历的是成长。从躲在江老大身后讷讷说不出话，到面对江常秀无法摆脱姐姐甚至妈妈的想象，到新婚之夜坦露心声，江更富从人后走到了台前，从青涩走向了成熟，从小我走向了大局。江更富出场的每一场戏，都是他成长的重要环节。江更富的成长，江常秀的抉择，郭逸夫的舍弃，和江老大的转变一起构成了这出戏的完整结构，形象地刻画出了个体与大历史之间互相依存、血肉丰融的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扮演江更富的演员表演的功力，无论唱腔身段表情到小动作，都生动传神地演绎出了每一个阶段江更富的心理活动，让人印象深刻。

　　舞台戏剧讲究构造戏剧冲突，讲究高潮的营造。戏剧冲突是否能营造成功，离不开矛盾冲突的合理性和逻辑性，这需要创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揣摩细致而到位，这些个方面，陈明无疑是个中高手。也正因为如此，由他编剧的几出新编现代淮剧如《菜籽花开》、《半车老师》等，才能获得成功，而《送你过江》在心理描摹和戏剧冲突结构的复杂与均衡上，更超越了此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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