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昨日（2016年12月19日），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张秀红猝然离世，享年90岁（了解张秀红故事请点击》》）。而就在5天前，以她为主要拍摄对象的纪录片《幸存者——见证南京1937》第三集《张秀红——沉默的伤痕》在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江苏卫视和荔枝网同步播出。张秀红老人成为这部五集人物纪录片中第二位去世的主人公（第四集的主人公苏国宝老人2016年9月在该片拍摄期间去世）。我们特别刊发该集编导的创作手记，纪念和缅怀可亲可敬的张秀红老人。

　　文/徐媛

　　（作者徐媛，江苏广电总台纪录片创作中心编导、纪录片《幸存者——见证南京1937》第三集《张秀红——沉默的伤痕》编导；本文系“荔枝网”及旗下“荔枝新闻”手机客户端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直到提笔的这一刻，我还是不愿、也无法相信张奶奶走了。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犹在耳边。

　　跟踪拍摄的这一年，她向我说起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受罪”。每每此刻，我只能依偎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因为我无法感同身受她身上的所有苦痛，更无法用苍白的语言抚平那累累伤痕。而现在，我再也握不到那双苍老而有力的手了，我只能写下这些文字，试图从拍摄的回忆里，再次走近她，走近这位坚毅又勇敢的老人。

　　一个温暖宜人的下午，我和同事第一次来到张奶奶家，试图深入了解她身上的故事。已经90岁高龄的张奶奶面容和善，将我们迎进她的卧室。还没等我开口，张奶奶主动讲了起来：“我那个时候才11岁啊，日本鬼子……”

　　尽管这些内容已有很多报道，我也熟稔在心，但还是不忍打断她的倾诉。半个小时后，讲述戛然而止：“好了，我就讲这么多，不讲了。” 我的内心像被踩了一个急刹车。

　　在回忆完1937年的遭遇后，奶奶拒绝了我想要继续采访的请求。也许是因为不愿过多地回忆往事，也许是经常受访形成了惯性，张奶奶仅仅讲述了她在南京大屠杀期间的悲惨遭遇。而我想了解的，不再是作为历史证人的她，而是她被大屠杀彻底改变的一生，是她作为幸存者个体的坎坷命运。

　　从张奶奶的儿子赵金龙口中得知，奶奶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坐在小区门口发呆。于是，我便隔三岔五跑去看望她，找她闲聊，她一个人坐在墙角边的身影是如此苍老而孤独。渐渐地，奶奶能记住我了，每次见面她都会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哎呀，你又来看我了，你对我真好。” 在这样的相处中，在细碎而缓慢的讲述下，张奶奶的人生故事开始一点点在我面前出现、展开。为什么迟迟不愿结婚、为什么觉得亏欠她的老伴儿、为什么年轻时不愿意开口讲述，这些镜头之外的细节在日常的交流中一一被披露。

　　我越发地熟悉她、了解她、理解她。

　　我眼里的张奶奶，是一个无比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人。她年轻时积极参加工作，退休后又义务在社区帮忙数十年。每天，她都坚持一日三餐规律饮食，爱喝雪碧，爱吃小零食；勤洗澡、勤打扫保持干净整洁；穿戴整齐，喜欢自己缝缝补补，有时还进行旧衣改造。从她身上，可以清晰感受到积极明朗的心态和对生活的极大认真。

　　同时，奶奶也是一个无比坚强、冷静、从容的人。我感动并钦佩于她在长久沉默之后的勇敢发声，难以想象这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需要异常强大的内心。张奶奶不仅走出了过去的阴影、治愈了自己，还向大众、向社会敞开胸怀，去接纳和付出。尽管对她来说，再次揭开那些深埋心底的伤疤，无疑是二次伤害。

　　越是了解，越是让人心疼。一个性暴力受害者是永远无法用言语描述在她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因为悲剧发生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永远地被改写了。对张奶奶来说，幸存，并不意味着获得彻底的解脱和幸福。借助心理学教授和女性研究专家的分析，我逐渐了解到这样一个名词：PTSD, 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指的是灾难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在张奶奶身上，战争遗留的身心创伤格外明显，如生育时难产、下身常年疼痛，睡觉经常抽搐醒过来，怕被别人从背后抓住膀子，怕在电视里看到日本人，早年还不肯别人碰她的床等等。这些挥之不去的伤痛，让那些原本简单寻常人生道路走得异常艰辛。

　　幸而苦难之下，还有温情。对张奶奶来说，幸福的婚姻可遇而不可求，她终究遇见了一位足够理解她、能够呵护她的老伴儿。在采访过程中，讲到当年自己坐着轿子出嫁的场景，奶奶的眼中突然噙满泪水。尽管老伴儿已经去世多年，奶奶还总是把他的好挂在嘴边，她常常跟我说：“我家老头对我最好。”

　　正是感受到这样的浓浓深情，我将她带到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在那里的幸存者照片墙上，有她的老伴儿赵广福的照片。在拍摄现场，令我大感意外的是，90岁的张奶奶竟然能在密密麻麻的照片中，准确辨认出“老头子”的照片。那一刻，她的脸上展现出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欣慰与喜悦，她用手比划着老伴儿的面容，是那样的自豪。当我们即将带她离开的时候，奶奶凝望着照片，突然讲：“今天来看看你了。你好了，我还在受罪啊。”所有在场的工作人员，无不为之动容。

　　“历史的一页是用鲜血写成，它可以被翻过去，但是不能够被忘记。”"时至今日，日本当局依旧不肯为当年的战争暴行道歉，大屠杀期间对南京妇女的强奸暴行在他们口中竟是轻描淡写。反观中日民间，对于个案的声援和支持却一直都在进行。我想，我们做这部纪录片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反复讲述和渲染令人沉溺的悲情，也不该仅仅止步于对像张奶奶这样的幸存者的同情和关怀。借用纽约市立大学助理教授古贺由起子在接受采访时讲到的一段话：“应当把幸存者的努力发声当作给我们这代人的礼物，这是他们给我们的特别的礼物。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去讲述，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我们。” 作为后来人，我们应该去做的、必须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岁月的长河，淹没了太多人生往事。对于张奶奶曾经的勇敢控诉和大声呐喊，我们将永远铭记，永远感激，永远怀念。

　　奶奶，走好！

　　>>点击查看《幸存者——见证南京1937》（第一辑）第3集《张秀红——沉默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