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果不其然
(作者果不其然,荔枝新闻特约评论员,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学博士;本文系荔枝网及旗下“荔枝新闻”客户端独家约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京剧《曹操与杨修》是现代戏曲的经典作品。它被认为是新时期戏曲艺术革新探索的集大成之作,并和话剧《狗儿爷涅槃》一起,被称为新时期戏剧创作的“双璧”。28年过去了,《曹操与杨修》仍然在舞台上展现着它旺盛的生命力,这得益于它各方面都追求尽善尽美:它的剧本文学立足于现代立场,真实地剖析了人性的复杂;它的舞台艺术承接了京剧传统,全面地进行了继承和突破。
一
该剧共七场,始于曹操与杨修订交,终于两人的决裂,中间经历了“误杀孔闻岱”和“退兵斜谷”两场冲突,分别以“倩娘之死”和“丞相牵马”作为小高潮,终于酿成了“斩杀杨修”的悲剧高潮。从订交到决裂,戏剧情节在曹操对杨修由招才、爱才、惜才到疑才、妒才、杀才的过程中,层层展开,步步深入。
之所以说这部作品立足于现代立场,是因为剧中人物不再是刻板僵化的道德概念,戏剧的主题也不再是惩恶扬善的教化。我们无法用简单的是非好恶去评价戏中人物,但他们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现代人隐密而深邃的精神世界。
杨修不是一个只知道耍小聪明逞能的狂妄书生,曹操也不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的一代奸雄。他们的订交出于共同的政治理想:拯救百姓于战乱之中。但彼此立场和性格的差异,决定了他们不同的人生走向。
曹操误杀孔闻岱后,杨修因为穷追“真相”而进行的系列行动和曹操需要“稳定”而展现的权谋手段,引发了两人的第一次正面冲突。为了揭示“梦里杀人”的谎言,杨修设计让曹妻倩娘夜探守灵的曹操,曹操知道是杨修的计谋之后,为了维持“梦里杀人”的谎言,他逼死了倩娘。但这里,编剧没有一味地谴责曹操的残暴,而是让他陷入了痛苦悲壮的抉择,最终霸业战胜了亲情。曹操杀死倩娘之后,更展现了一个政治家的胸襟,转过脸来,他把鹿鸣女儿配于杨修,试图笼络人心,为大业压抑心中的怒火。曹操跨出了道德的边界,却构建了人性的真实。
杨修的第二次咄咄逼人也并非无端的恃才傲物,内在动力同样是来自对“真相”的执着。他坚持要曹操为他牵马坠镫,并不是存心戏弄,而是要逼曹操承认出兵斜谷是战略选择的错误。曹操一忍再忍,直到“鸡肋”事件,杨修擅传军令宣布退兵。这一举动对曹操的威信构成了极大的挑战,他最终决定杀杨修。杨修对“真相”负责的道德纯洁性因为他不肯妥协的性格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曹操杀杨修的动机,也因为模糊而深刻。他嫉妒杨修吗?嫉妒。他珍惜杨修吗?珍惜。但是,他的权威和秉性,让他不得不在这个两难的抉择中,最终倒向维护自己的权威。杨修被杀,并不是因为他错了,也不完全是因为曹操奸恶。当双方各有各的立场时,一场人性深处的斗争注定要以悲剧告终。
这部戏的主题永远是说不完的。我们可以称赞杨修坚持求真的品格,也可以嘲笑他的不通人情、不识时务;我们可以指责曹操虚伪多疑的性格,也可以体恤他的宽宏大量、忍辱负重。这就是现代戏剧对人性的基本认识:承认人性的复杂,而不做片面的褒贬;呈现人性的深渊,而放弃先验的教化。曹操与杨修不是因为善恶分明而让我们产生道德优越感,而是因为超越了崇高与卑微的界限而让我们心生悲悯之情。这是这部戏所展现出的现代文学的品格。
二
《曹操与杨修》的成功不只在于文学品格的现代性,还在于舞台艺术的现代性。京剧诞生于清末,它和现代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有着审美上的隔阂,但《曹操与杨修》却拉近了这一距离。
从京剧表演艺术的角度看,当年尚长荣和言兴朋对曹操和杨修的舞台形象设计可谓苦心孤诣。他们均突破了传统京剧行当的界限,吸取其他流派的特点,丰富人物的塑造。这既让老戏迷有新鲜感,又不会觉得丧失了京剧的底色。此次来宁演出的《曹操与杨修》虽然是“青春版”,但陈圣杰扮演的杨修,杨东虎、董洪松扮演的曹操,却仍然征服了南京的观众。
陈圣杰扮相斯文俊秀,唱腔工整精细,气质儒雅洒脱,这些扎实的基本素养,自不必多说。我认为,他最花心思的地方在于他将杨修这个人物的层次感,处理严谨妥帖。“误杀”之前,杨修是一个意气风发、涉世不深的年轻书生。陈这部分的唱处理得含蓄巧妙,以内敛情感为主。比如开场铺叙曹操兵败赤壁的唱段,他不温不火。一个尚未出世的读书人即关心时局,又俯瞰世事的心境被拿捏得相当准确。而“误杀”之后,他在表演上外放了更多内心的情感。这时,杨修对曹操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对二人的关系有了新的思考。这一表演上的变化和杨修内在性格的发展有着精神逻辑的一致性。唯一的小遗憾是,前半场陈圣杰在做工上似乎还缺少前辈言兴朋的老练和圆熟。虽然内敛是这部分的主基调,但此时杨修和曹操在精神世界上是平等的,甚至杨修性格中心高气傲的一面应该高过礼贤下士的曹操,也只有这样,生的潇洒和净的夸张才能相得益彰。初次见面时,杨修的内敛和抑制不住的才华是一对矛盾。对演员来说,如何在做工上更加游刃有余,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到了后半场,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情绪和动作配合得甚是贴合。
杨东虎和董洪松的表演也各具特点。杨东虎的功架底子扎实。曹操多疑、威严、心机极深、处事多变的性格特点,被他表现得饱满劲道。比如当杨修说出他就是曹操时,他的表情先是一惊,半分迟疑后,又是转为大笑。这个细节的处理,就很生动地展现了当时曹操由惊讶到钦佩,由惊恐到欢喜的细腻情感。董洪松与杨东虎比起来,虽然身材略显单瘦,但他的优势在于喷口苍劲有力、唱腔激情饱满。杀倩娘的那场,他唱得悲痛满怀、气贯长虹,用声音塑造曹操是他表演的一大亮点。用京剧的行话来说,这两位演员都属于铜锤花脸和架子花脸“两门抱”。“青春版”的成功得益于演员精湛的演技,他们绝不是单纯搬弄技术上的程式,而是从人物出发,用程式展现了人物细腻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部戏舞台艺术的现代性还体现在导演构思上。比如,“招贤人”的设计就采用了西方戏剧的“间离效果”。他一面参与剧情,一面评述剧情,甚至可以充当剧场工作人员说“中场休息十分钟”。这种手法并不是杂乱拼贴,我们可以从传统京剧丑行的插科打诨功能中找到依据。又比如,三个分别来自东吴、西蜀、匈奴的商人,用足了切口(方言白)的同时,还巧妙的融入了川歌、评弹、蒙歌,增强了喜剧色彩和剧场效果,这也可以从京剧音乐发展的历史中找到依据。再比如,曹操回忆杀孔融的一段,红色灯光的恐怖效果和干冰制造的梦境气氛完全是现代戏剧手法,但武打技术融入其中丝毫不觉得违和,反而丰富了剧场能量,更好地表现了曹操内心的恐惧和惊慌。这些导演的精妙构思,都使得戏剧的主题和人物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既古意盎然又现代气息十足。
总而言之,《曹操与杨修》是说不尽的,对它最好的赞扬,就是去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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