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时评春节系列评论(六):父亲走后,我才靠近了故乡

2016年02月10日 10:19:00 | 来源:荔枝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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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朱迅垚

  (作者朱迅垚,“荔枝新闻”特约评论员,资深媒体人;本文系作者为“荔枝网”及旗下“荔枝新闻”手机客户端独家供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羊年腊月二十四,我站在父亲坟墓的墓底,将这块不到十平方米、只有一人多高的地下空间的每一寸土地都走了一遍。这叫“走墓”,是入土仪式的重要部分。

  我喜欢这个仪式。如果不是那天有雪,我甚至想躺下来,静静待一会儿,让父亲知道他将长眠的这块土地上面,有他儿子的温度。

  在坟墓上方,十来个五六十岁的汉子沉默地看着我。他们走了很远,将父亲重达数百斤的棺材抬到这块土地,等待着完成入土的最后程序,将棺材放入墓地,将坟墓封住。

  我从墓底走上来,主事人递上白酒,我向他们一人一杯的敬酒,虽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自从很早离开故乡后,我与这里的联系仅限于自己的父母和有限的亲朋。我知道家里会向这些前来帮忙的人支付一定费用,但此刻,我仍诚心的向他们致敬。虽然,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仰头,各自喝完那杯酒。

  这一天,我父亲,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死亡,终于以入土为安划上了句号。自从羊年秋天他因病去世,这一过程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在这四个月里,所有书本上关于传统中国的描述都显得苍白。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处理死亡,无论在哪个文明,都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而在2015年中国江苏东部的一个普通村镇,我的故乡以最纯粹最原始的方式让我知道传统的力量。

  这是一个庞大复杂但有序的运作机制。从我父亲死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一机制就开始了精密的运作。

  父亲生前住在南京的医院,他闭眼的早晨,无论是我还是我母亲,都已经失去了处理事务的能力,然而当我们将遗体带回故乡以后,我却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以我的两个舅舅和姨父以及我的叔伯为首,一个类似治丧委的临时组织自动形成。当我们到老家的时候,灵堂已经搭建好,当地丧事处理的权威已经到场。从僧人到仪仗队到追悼会到宴席的安排到账房的人选,主要事务都已确定。按照丧事的规模,程序会有增减,但所有的程序都有既定的规矩,我要做的,就是按照乡土的规矩,去执行这些流程。

  程序启动第一天的那个下午,来我家慰问的亲友已经超过两三百人。到第二天,即使我们家算是很大的院子里,花圈也已放不下。纸箔堆满了几间屋子。有太多的人前来慰问,而大部分我都不认识。我所做的事情就是穿着孝衣,站在灵堂前,向每个磕头鞠躬的人回礼。

  这个环节在我看来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对于一个亡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人们亲自向他告别更能体现他的尊严。更重要的,他们并非只出现这么一次,在长达四五天的仪式里,他们中很多人每天都要来看望一次。从地方政府到父亲曾经的单位再到父亲办企业这么多年的各种江湖好友,各路人以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情谊。到第三天,正式的告别仪式,也即所谓“放焰口”的仪式上面,中午一共来了四十桌,晚上一共三十桌。当天的账房一共登记了近500户。按照每户平均来两个人算,一共有近一千人到场。

  除了乡土,恐怕没有哪里能够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悼念。父亲丧礼上面来的人数在我们当地的确算是大的,但在乡土,即使一个普通人的死亡,也会经历一样的仪式流程,也要接受人们同样的敬意和温情。

  仪式和仪式化场域是传统处理死亡的精髓。从父亲去世到火化的四五天里,我不曾操心任何一件事情,却亲自参与了所有程序。从穿戴、接饭、坐夜、夜经到焰口,再到之后头七、三七、六七和终七,按照细节来算,起码有上百个仪式。大部分仪式都相当繁琐,但我喜欢这种繁琐,因为它里面寄予了相当多的丰富意涵。以接饭来说,必须由长子去当地土地庙里接三次饭,每天早晨10点前去,因为土地爷爷掌管阴界大权,他在父亲亡魂超度离开家乡前替其接饭。再比如坐夜,在火化之前的三四天,父亲遗体在家,我们要整夜不睡,陪伴他最后的路程。父亲入殓前,需要对他的遗体进行清洗再穿上新衣服。我没让入殓师擦拭而是要求自己动手。我帮父亲剪去指甲,仔细擦拭他的每一寸皮肤。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帮他擦身体,也是最后一次。

  这些仪式在我看来合情合理,极其靠近人性,一方面纪念亡人,一方面安慰未亡人,传统社会经由其向我展现它的魅力。而在此前,我眼中的乡土社会一直是凋敝、衰败和落后的。这么多年,我虽每年也会定期回到老家,但从没跟它建立如此深刻的联系。

  在我父亲的死亡仪式中,大部分前来吊唁的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长辈。这批人跟我父亲同辈,也是目前乡土社会的最后一批人。在当下日常的乡土社会里,由于年轻人的流失,生产、生活发生转移,乡村的活力逐渐失去,而死亡,尤其我父亲这样一个算是当地能人的死亡,激发了乡土社会的运转机制,重新赋予它活力。

  因为父亲的死亡,我们整个家族的亲情达到了十几年来的高潮,甚至曾经有的隔阂也都因此消融。所有丧事程序中的苦活累活都是他们承担,而乡土的其他人都各司其职,有的操办宴席,有的主持丧事仪式,有的挑选墓地,有的负责火化仪式,以我父亲为中心的整个社交网络也重新密集起来。在长达一周的活动中,他们重新见到彼此,这是少见的高活跃度的社交场合。他们谈论着我父亲的生前,谈着他们过去的与我父亲有关或者无关的交集。他们的到场,既是悼念,也是对逝去岁月中共同记忆的重温。他们这代人,是乡土社会曾经活跃的阶层,而他们已经老去,同时目睹着乡村的老去,此刻,他们重聚。

  中国正在发生极为重大且剧烈的变化。在我的家乡,到处都是新兴的房地产,数不清的高楼,城市化席卷,年轻人出走,我不过是这个潮流中的一份子。我们在大城市安家、工作,谈论着现代社会,热衷于世界文明,追逐着布尔乔亚话题和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在身份上,我们都试图摆脱乡土的影子,然而在死亡的运作机制上,我能够确定,乡土社会的处理方式更加贴合我心。抛开乡土社会物质水平较城市更低这一点,它的所有仪式都极为动人、暖心,即使从现代人的角度来说,我也觉得它是符合人性的,是直抵人心的。

  当然,我也明白我的故乡不只有温情脉脉,也有太多疮疤和伤痕,但我没有时间看,也没有机会了解。当我父亲走后,我才靠近了它那么一点,但我终究还是会失去它,这是我的无奈,也是千千万万个脱离于乡土社会的异乡人的无奈。

  腊月24那天,我站在父亲的墓前,北风凛冽,雪花飘舞。那十几个汉子在寒风中把我父亲的坟墓砌好。我给他们点上烟,跟他们一一握手鞠躬。

  我向他们致敬,也向这块土地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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