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耕身 

　　（作者杨耕身，“荔枝新闻”特邀评论员，资深媒体人；本文系作者为江苏网络电视台及旗下“荔枝新闻”客户端独家供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从来没有一个国家，也没有一个社会，像今天中国这样大规模地对老人群体进行污名化，也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今天中国这样对处于最弱势地位的的老人群体避之惟恐不及。

　　这是一场文明社会的奇观。但它不是一场文明的冲突，而根本是一次文明的沦丧与缺失。尽管我不否认，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一些“坏老人”。但既便如此，舆论总是以个案来作为对一个群体的批判，也难免失之为过度解读，以偏概全。今天的老人们，不仅处于人生暮年，行为能力下降，加之话语权的窄小，社会保障的不充分，已经不得不处于社会最弱势人群的地位，但谁曾想到还要经受这样一种公然的污名与“泼粪”呢？

　　以上是我必须开宗明义的一段话。

　　谈论中国老人是如何“倒掉”的，绕不开的仍是老人摔倒的问题。在公共舆论场中，中国老人纷纷倒地，俨然已成为一个令人焦虑的时代印象。在许多人看来，老人摔倒的原因，不仅仅是年龄以及自身健康原因那么简单，它更饱含了德行的因素。“为老不尊”，“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这些话像风一样流传于公共空间之中，至今不息。

　　然而真正吊诡的是，当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确信“老人变坏”之时，我们却根本找不到一个确凿的事实来印证它。

　　就从那起具有源头性标志意义的事件“彭宇案”说起吧。2006年，彭宇向所有的媒体宣称，他好心搀扶一位摔倒的老太却反遭老太讹诈。在此之后，“扶不起的老人”就迅速成为类似事件的主流感叹。然而真相如何？直到012年，南京市政法委书记刘志伟向媒体揭秘：彭宇案中彭宇的确与老太太发生了身体相撞，而且彭宇自己也承认了这一事实。虽然六年之后，彭宇案真相得以公开，但“扶老人遭讹”却早已以讹传讹，流毒甚广。

　　2013年，随着“老人倒地”的新闻呈多发态势，以及某网站那句“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得以传播，该年度甚至被人称为“老人变坏年”。然而梳理发生在这一年度的众多老人摔倒事件，我们仍无从得知其依据何在，反倒意外地发现多数关于“老人讹诈”的报道，都经不起新闻专业主义的推敲。比如有一些报道完全只是孤证，有一些则完全是道听途说，或引用自某网络报料，或根本是“议题先行”式的讲故事，而均未经求证，更无交叉检验。更重要的是，尽管有些“新闻”在事后都得以证伪，但很显然，任何一次的事后澄清，都不足以挽回不实报道所产生的影响与破坏。

　　中国老人的“倒掉”，非倒于其自身的作为，而是源自于一些不严谨“新闻报道”，以及由此引发的网友的过度解读。于前者而言，表明一些媒体在职业伦理方面的缺失，于后者而言，则是典型中国式网民“坏消息综合征”的习惯性爆发。这二者的合流，已经在事实上构成了对于老人群体一次极具规模的污名化行动。

　　由此产生的，是对于人心以及社会道德的持续破坏。它已经引起了全国性的“扶老”恐慌。一些老人不幸摔倒在地却长时间无人敢扶的场景，不断出现在中国街头。而有关调查表明，有85%以上的人对于“扶老”持纠结心态。

　　如果说，一种基于道听途说以及集体无意识的网络情绪发酵，毁掉了“中国老人”的形象，使他们成为可耻的栽脏者，令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麻烦。那么，同样的一种手法，也指向了“中国大妈”。

　　“中国大妈”本是是网络上引用美国媒体调侃国内中年女性大量收购黄金，进而引起世界金价变动而来的一个新兴名词，但是现在，它似乎已经特指那些热衷于广场舞的中老年女性市民了。在一些舆论所制造的语境中，许多人一门心思地认定，广场舞是“扰民”的代称，是令人生厌的城市聒噪地带，“大妈”则成为像蝗虫、苍蝇一样无处不在的人群。

　　不得不承认，广场舞巨大的音响的确给一部分城市居民带来了困扰，以至曾经有住户集资购买大型音响与之对抗，甚至发生过一些过激或冲突事件。但是尽管如此，我仍觉得舆论对于广场舞的丑化以及由此产生的某种似乎要掩鼻而过式的社会心理，其程度远远大于了大妈们本身的“危害”。

　　大妈们到底有什么罪不可赦的？她们无非是想去一个公共的地带，以她们看来最健康的方式，活动一下年老的腰腿，满足一下交际的需求。她们可能不得不“占领”了一些公共地带，但公共地带不同样是为她们而设的吗？公共生活的实质，不也正在于社会成员之间的容忍与互谅吗？她们跳舞的音响可能会有扰民之嫌，但这也不是完全无解的公共难题。更有必要指出的是，大妈们占令广场的原因，不还在于市政所提供的公用资源不足吗？

　　大妈们都不应成为这个社会的笑料。只要对她们有真正的了解，我们才可能体会到，大妈们也真的不是像媒体渲染的那样，强势，霸道，蛮不讲理。尽管广场舞已经舞动中国，但大妈们处于社会弱势的地位并没有得到真正改变。如果说，她们的需求之于公用资源不足，是一种巨大的弱势，那么在强大的网络舆情面前，在充满调侃以及扭曲的网络声音面前，她们的声音总是被公众或媒体一再忽略，或选择性失明，更是一种深刻的弱势。

　　老人作为一个巨大的社会群体，难免会成为公共舆论所关注的对象。对于我们这个越来越老龄化的国度而言，尤其如此。但我希望所有对于老人的关注，不要成为对老人群体的粗暴定义；所有对于老人的公共关注，不要成为对老人话语权的剥夺。我希望至少应当明白并坚持的一点是：老人是这个社会的最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