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宁肯,一直被评论界冠以“文坛刺客”的名号。
当这位拥有北京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等奖项获得者光环的人,坐在南京读者面前时,并没让人有一丝一毫的胆战心惊;相反,平头、圆脸、浓眉,以及身着中规中矩的灰色长袖衬衣,语调沉稳地表达着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时,显现着他对这个讲座的态度是严谨的,并且在一开场,他就把主办方、主持人等挨个感谢了一番。
宁肯之诚恳,很像是一位修行有度的高僧。
长篇小说《天•藏》分享会现场
这是2023年9月15日下午,在南京西善桥初见知旅共同体书店进行的“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第十九回活动中的场景。宁肯与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李徽昭主讲,两人围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宁肯长篇小说《天•藏》进行分享,交流的主题是“开放的写作”。
也许是宁肯的名字与南京的简称“宁”存在着某种机缘,宁肯在开场白中就动情地说:“我虽然南京来过许多次,但是到西善桥这么一个充满浓郁的文化氛围的地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里的读者,面对这里的景致,足以体现‘世界文学之都’的内涵。这个活动在全国影响很大,我能参与其中感到非常荣幸、骄傲。南京让我有亲近感,所以再来南京感觉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
宁肯(右)与李徽昭对谈
“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活动由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指导,南京市雨花台区西善桥街道办事处、西善桥街道新时代文明实践所主办,西善桥街道影视文旅中心、南京止一堂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南京•初见知旅共同体承办。西善桥街道影视文旅中心主任、嘉业社区党总支书记郑磊,鼓楼区图书馆馆长徐力,南京止一堂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徐晓亮等人士,与高校师生、西善桥青年读书会成员、社区居民一起参加活动。
援藏支教经历成就了《天•藏》
李徽昭介绍,宁肯是当代“新散文”创作代表作家,被认为是“极具探索意识的作家”之一,又被称为“文坛刺客”。出版界人士解释说,“所谓的刺客,是他带着诗意向你一路走来,一路的剑雨让你被迷惑了,等他到你面前亮出哲学雪亮的刀锋,刺得你不知所措”。
《天·藏》是一部描写西藏又超越西藏的小说,是自20世纪80年代马原之后,真正具有从形而上的文学意义对西藏表述和发现的一部独特小说。
李徽昭说:“现在的西藏和过去不一样了,西藏已经变成人们脑海里的文化符号。但您在1984到1986年那个援藏支教经历,对您小说创作主要起到什么样的发酵作用?
宁肯说:“说到西藏这个话题,回头一望近40年了。那时我才25岁,大学毕业不久,当时写诗,算是校园诗人吧,诗人就是一团火,突然有了去西藏的机会,心就在燃烧。我离开北京到了西藏,西藏真是震撼到我了,它不是一个叙事,它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雪山草原、大江大河、天空寺院……整个就是独立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我慢慢地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冷却下来,很多无意识的东西给了我整个身心足够的需要。”
宁肯阐述对文学的认知
宁肯认为,有时候,无意识的东西非常重要。在很多事情上,往往对一个人起决定性作用的恰恰不是有意识的东西。有意识地学习、训练、见识,按照大学的方式去灌输,这些理性的东西是看得到的东西,是人人都可以接触到的东西,是理性的东西,框架的东西,当然非常非常重要,不是说不重要。但有理性所达不到的东西从哪儿获得,有时候就得从未知又很重要的机遇中获得。比如说到拉萨市第六中学支教,对他的潜移默化,无形的影响很大。西藏特定的环境给了他巨大的无意识的东西,这个说不清道不明,同时又在还没有电视的环境下阅读,感受完全不一样。
在西藏,宁肯自觉地以藏民的身份潜心生活,观察与思考,追寻与体验,虽灰头土脸,默默无闻,却感到自己已看到了圣洁之光。“我到西藏以后,生命体验已经到了一个顶点,其他都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味道。西藏使我具备了一个无形尺度,比如看人生、看人际关系,看是非,看利益。”他说。
援藏教师的经历,成就了宁肯创作小说《天•藏》,作品隐含了作者对哲学、人生、人的命运深层次的审视和思考。
通常讲,小说更多是去表达日常生活的关怀和思考。宁肯在哲学的追梦里进行长篇小说的写作,怎么看待哲学性的思考和日常生活的关系?有的作家强调“作家永远为无限多的少数人进行写作”,那么,宁肯的小说是不是也有特定的受众?
宁肯说,从他最初的写作开始就没有特强的受众意识,他写出来以后是哪些人群阅读,到现在也不是特别清楚。“我的写作主要是呼应内心的东西,我写这个东西我自己满意不满意,达没达到我个人的感觉,因为我个人的感觉是通过阅读,通过人生的经历形成的,我首先要满足个人的感觉,因为我写作并不是为了生存,不是作为一个商品,要通过它获得了稿费、金钱养活自己,不是这样。我一开始有工作的。”他说。
“人是文学最核心的东西”
宁肯回忆说,他读中学时正赶上“文革”,大家不怎么上学,他就看闲书,这个演义那个演义之类的书。什么时候开始突然意识到这些作品和真正小说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是读了一本苏联的小说《在人间》,触动很大。
触及这个时代背景,李徽昭与宁肯谈到了中国当代文学中先锋小说的话题。
先锋小说是指吸纳了西方现代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的观念和技巧,通过新的价值取向与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发生决裂的一种小说。先锋小说属于纯文学之一种。
学术主持李徽昭
先锋精神的源头一直可以追溯到“文革”中青年一代在诗歌与小说领域的探索,但是直到80年代中叶文学中激进的实验才形成了强大的阵容和声势。宁肯认为,先锋小说的产生有自己特殊的原因,先锋小说对现实的认识,具有一种超越性。因为文学有一个传统,从古典、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直接越过现实主义,进入到现代主义,它太越位,跨过整个表达真实的阶段,所以这就是先锋文学短命的原因。
“先锋小说对我的影响还是基于写现实,我写现实主义小说的时候,如果忽略真实,真实的力度不够,作品就显得特别笨拙。我接受先锋小说的新的理念,再加上我对现实的捕捉,两者结合,才感觉游刃有余。我不是一个纯先锋的作家,但先锋对我有影响,所以好像是有先锋的味道,但还是基于现实,基于人。我觉得先锋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偏离人,人是文学最核心的东西。我汲取了先锋的东西,同时又牢牢地把握住人的东西。”宁肯这么说。
在宁肯的创作年表中,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散文集《北京:城与年》《说吧,西藏》《我的二十世纪》, 非虚构《中关村笔记》《宁肯访谈录》,以及长篇小说《沉默之门》,中短篇小说集《城与年》,微随笔集《思想的烟斗》等。其中2018年《北京:城与年》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又曾获老舍文学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孙犁散文奖。
宁肯为读者签名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李浩认为,宁肯《天·藏》等作品的出现,证明中国作家也可以完成充满智识和哲思意味的智慧之书,我们也可以谈宇宙,而且是在独创性的基础和范畴中。它的反哺性在于:一是思考向度的尝试,它从哲学、佛学、生命体验等多角度审视西藏和藏传佛教中的种种,进而审视我们的生存和欲念,我们的存在和未来期许。二是文本创新的尝试,宁肯《天·藏》创造性地让小说中的“注释”做大做强,让它变成一个有着自洽性质的副文本,与主文本构成交互、平行和对抗的复调关系。
有共鸣的小说就是好作品
《天·藏》描写的是20世纪90年代,大学青年教师王摩诘带着内心的困惑来到西藏,每天忘情于拉萨郊外高洁隐秘的自然风光,专注于内心形而上的感受,引起同校藏汉混血女教师维格的注意。在维格看来,王摩诘虽非寺院的修行者,但其精神气质与寺院僧人几无区别。维格介绍王摩诘认识了自己的上师马丁格,两人无话不谈,经常一起去寺院拜访马丁格……
在西藏,这些年轻人思考人生,思辨科学与哲学和佛教关系,小说中有思辨的犀利,也有现实的人生。
作家莫言评论宁肯的《天·藏》时认为:宁肯将尖锐的政治批评与深刻的人性解剖结合在一起,将瑰丽神秘的西藏高原的风情与喧嚣的都市场景联系在一起,将现实生活的无奈与对理想人生境界的苦苦追求融为一体。更为重要的是,他用丰沛的想象力和博采众长的胸怀,创作了属于他自己的故事和文体。
部分与会人士与宁肯等留影
作家阎连科评价说,执着于创伤记忆与西藏情结,对峙历史与现实,始终保持着前驱的姿态,使宁肯成为一个中国最独有的小说家。他的独特性他人都无法取代。他是中国最有个性和十分罕见的作家之一,就是放在世界文学的舞台上,也有自己独有的舞姿和歌声。
回到当下的小说创作现状,网络小说也很火,基本上都是奇幻式的,超越现实,完全和现实保持疏远关系。李徽昭问宁肯“怎么看待您的写作和当下网络小说的关系?”
宁肯直言不讳地说,曾几何时,他作为一个新人发表作品也是挺困难的,因为一上来就写长篇小说,投给杂志,石沉大海,然后他就放在网上。网络文学在开始阶段和传统文学没有太大的区别,后来开始分化,因为网络成为一个市场,可以生存,可以有读者,仅仅通过展示他编写的故事就能吸引读者。所以网络小说到后来和读者就是相互依存的东西,网友喜欢什么作者就写什么,这是网络小说最大的特点,所以它有生命力。
针对网络文学的风起云涌,有些专家嗤之以鼻,认为“文学里面没有基因叫网络”。对此,宁肯觉得这种现象与文学的多元有一定的关系。文学越来越走向专业化的道路,读者并不买专业的账,我要娱乐,我要开心,这个谁也管不到。“我倒觉得网络文学有一个特别大的好处,别看网络文学势头这么猛,一定有相当部分的人读着读着就不满足于网络文学,会读一些升级版,会通过网络文学这个踏板继续拓宽阅读视野”。
西善桥青年读书会成员留影
宁肯坦言,现在已是多元化的时代,每个人都会关心自己的内心,优秀的作品往往也可以视之一个载体,让读者在书中有参照,认知社会、认知自己。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满足你最终了解自己的愿望,好的故事虽然经历、命运跟你不太一样,但通过里面人物的感情、心理活动的认同,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就是共鸣,共鸣越多的小说就是好小说,这就是我对好的文学最简洁的体会。
交流中,宁肯还给读者推荐自己的另一部小说《蒙面之城》,写的是一个年轻人流浪、做梦、放飞自我的故事。“年轻人要有超越现实,把自己扔到陌生的环境,到未知的地方去闯荡的勇气和胆识”。
“文学本质上就是历史的,但它有时又是超越历史的。”宁肯强调文学同时还有记录和反映的功能。有时候,很可能是文学作品保留了更多真实的印记。基于这一特点,形容作家是“时代的书记员”,是社会的评价。他努力地希望以自己的作品记录这个世界的美好。
撰文/梁平 摄影/范素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