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戏剧或者影视剧都来自文学作品,并保留文学作品的原名,这几乎是经典戏剧或影视剧创作的一个重要路径。与很多戏剧或影视剧改编自某一部作品不同的是,话剧《生活在天上》取材毕飞宇两部短篇小说,一部叫《彩虹》,另一部就叫《生活在天上》。
从两部短篇,到一台话剧,如何嫁接?何以可能?
这是毕飞宇创作于世纪之交的两部作品。《生活在天上》讲的是母亲被儿子从小镇接到城里、住在小区顶层29楼发生的故事,2000年获得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五年后毕飞宇又写出了《彩虹》,讲的是子女出国读书定居后、老俩口因行动不便搬到29楼新居、与邻居家小孩子之间发生的故事。
细节是短篇小说的灵魂。时隔五年,不同的故事,共同的29楼,显然不是巧合,而是精心设计。毕飞宇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细节?这应该也是话剧主创首先追问的问题。细节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只有循着细节找到背后的逻辑,找到潜藏在水底的冰山,找到冰山与冰山之间的关联,嫁接才有可能。
来看两段话:
小说《生活在天上》:断桥镇的人们都知道,蚕婆婆这一去就不再是断桥镇的人了,她的五个儿子分散在五个不同的大城市,个个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小说《彩虹》:但是,有一样是值得自豪的,那就是他们(铁树和虞积藻夫妇)的三个孩子,个个争气,都是读书和考试的高手。该成龙的顺顺当当地成了龙,该成凤的顺顺当当地成了凤,全飞了。大儿子在旧金山,二儿子在温哥华,最小的一个宝贝女儿,这会正在慕尼黑。
小说中的这两段话流淌着丰富的信息:
两个家庭,蚕婆婆家有五个儿子,铁树和虞积藻夫妇有三个孩子,从小说里还可以知道,蚕婆婆和铁树、虞积藻夫妇都有了孙子或孙女了,可见他们基本是同一年代的人。因为处于同一年代,这二个家庭有着基本相同的教育价值观,都是望子成龙或望女成凤,在这一点上,两个家庭都是苦尽甘来,得偿所愿,正如引文中所描写的那样,蚕婆婆的“五个儿子分散在五个不同的大城市”,铁树和虞积藻夫妇的三个孩子则分散在欧美三个国家三个不同的大城市。子女成龙成凤、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以后,蚕婆婆和铁树、虞积藻夫妇又面对着共同的问题,蚕婆婆的大儿子离了婚,蚕婆婆的孙子“法院判给他妈了,他妈不让我见,他外婆也不让我见。”至于铁树和虞积藻夫妇最宝贝的女儿,嫁给了外国人,“六年前人家就姓了弗朗茨”,在老俩口看来,“外孙女是一个小杂种”。两个家庭,三个老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含饴弄孙,晚年生活陷于“生活真没劲”和“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的空巢和寂寞状态。
这两个家庭的共通之处,还可以罗列很多。某种意义上,似乎可以这样说,同一主题,不同时期,毕飞宇从两个不同角度切入,写了两部气韵相通的短篇。话剧主创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并天才地把两部小说嫁接到同一部话剧之中,打开了更大的世界。
敏锐捕捉,巧妙嫁接,只是话剧主创天才创意的一小部分,毕飞宇的两部短篇小说,虽然气韵相通,毕竟面貌各异,如何深入肌理取舍,飞针走线缝合,让两部小说合二为一、有机融合、浑然一体,则集中体现了话剧主创们的天才脑洞。
再来看话剧《生活在天上》中的一段对话:
宋初阳:(似乎在叙述离自己很遥远的事)妈妈说,搬到这来就能上好学校了。(遗憾而难过地)可是,也没人和我玩了……这儿全是些爷爷奶奶。刚才那对爷爷奶奶,就是我邻居,他们俩都是大学教授。可我告诉你们,他们俩感情不好,总是吵架!我怎么知道的?他们家的阳台正好对着我房间的窗户。(张望,悄悄地)那奶奶还经常喊那个爷爷老混——
天性宋初阳:蛋!
宋初阳:(对天性宋初阳)妈妈不让说脏话。
天性宋初阳:想那么多干什么!
宋初阳:我们这层还有一户邻居,是一个老奶奶和她儿子。那个奶奶是从农村来的,她有点奇怪——
天性宋初阳:她每次进阳台,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两部小说三家人,在话剧主创安排下,分别从新时代大厦和罗马假日广场,共同搬迁入住幸福里小区某栋29楼。如何让蚕婆婆一家和铁树、虞积藻一家发生关联,话剧主创的选择是把毕飞宇《彩虹》里的小男孩放大。《彩虹》里的小男孩甚至都没有出现名字,作者用意可能是指任何一个小孩,而话剧主创则把这个小男孩具象化,取了个名字叫宋初阳,性别上则从男孩变成了女孩,舞台呈现在规定性角色真身宋初阳之外,天才地设置了一个意念性角色,即化身天性宋初阳。这样在不增加新的角色情况下,真身宋初阳可以从一个人的发呆、沉默或独白,变成和天性宋初阳两个人的对话,这极大地方便了舞台调度、故事结构和人物刻画。
前文引用的这段对话,是叙事展开的功能设置。如果不是话剧主创对小说人物这样的改编与创造,要想实现这样的功能,只能通过小男孩的独白或者os来呈现,这样一来,舞台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真身宋初阳和天性宋初阳短短三拍对话,就带出了三家的邻居关系,并交代了虞积藻夫妇“感情不好,总是吵架”,从农村来的蚕婆婆有点奇怪,“每次走进阳台都贴着墙走”,人物形象宛在目前,人物关系跃然纸上。真身宋初阳和天性宋初阳的角色设置与场景安排,既延续了小说中的角色功能,又把两部小说有机地缝合在一起,成就了一出好戏。
为什么说话剧《生活在天上》是一出好戏?来自专业的肯定当然是有力的证明。该剧2021年12月7日在南京国民小剧场首演后,获得2021江苏紫金文化艺术节小剧场单元“优秀剧目奖”“最佳导演奖”和“优秀表演奖”,并入选2022年度第二批江苏省小剧场精品剧目。如果说作为小说的《生活在天上》和《彩虹》,每篇的故事犹如一条小溪的话,那么熔铸了二者的话剧《生活在天上》,可以说已经汇聚成一条大河,这应该是看过小说和话剧的观众一个共同的感受。这一点,是如何实现的呢?
适合小说的不一定适合话剧,所以首先是忍痛割爱,是扬弃。
小说《生活在天上 》:成千上万的桑蚕交相辉映,洋溢着星空一般的灿烂荧光。它们爬行在蚕婆婆的记忆中。它们弯起背脊,又伸长了身体,一起涌向了蚕婆婆。它们绵软而又清凉的蠕动安慰着蚕婆婆的追忆,它们的身体像梦的指头,抚摸着蚕婆婆。
无论是从前在镇上养蚕,还是跟着大儿子搬到城里养蚕,抑或独自一人午夜追忆养蚕,养蚕对蚕婆婆来说,都是人生大事,是毕飞宇在小说中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内容。到了话剧中,这些精彩的情节和描写,基本都被扬弃了,只保留了养蚕这个核。从小说到话剧,这样的扬弃很多,话剧主创在创作过程中应该经历了很多这样艰难的抉择。
扬弃的同时是创作乃至创造。话剧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虞积藻:铁树!
老铁:那养老院,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我知道,你在准备出国的事,等把你顺顺利利送出国,我就住进去。
虞积藻: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铁:我最近才打的电话。
虞积藻:我说的是阿尔兹海默症。
老铁:藻藻,你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了,我不想再让你为我操心了。
虞积藻:(撕护照,扔掉)铁树,你个老混蛋!老混蛋!
话剧主创从小说里三个家庭人物设定和故事背景出发,合理设计了老铁患上阿尔兹海默症这个细节,围绕这个细节,又设计了一系列误会与反转,把虞积藻、蚕婆婆、宋初阳几个人紧紧地勾连在一起,崭新的人物关系也把三个家庭紧紧地勾连在一起。此外,从小说到话剧,时间跨度近二十年,很多新的细节设计,让故事更有浓度、更接地气、也更有可看性。
情节也好,细节也罢,这是故事显性的层面。之所以说话剧犹如一条大河,更重要的在于它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展示了一个改革开放、跨越发展同时社会阶层分化、文化价值嬗变的持续转型中的中国,演绎了一个比小说要大乃至大得多的世界。
这从两部小说和话剧的结尾,可以窥见一斑:
小说《生活在天上》: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小说《彩虹》:老铁说:“小棉袄吗?”虞积藻摇摇头,说:“小绅士。”“说什么了?”“他说,我们家的时间坏了。”
话剧《生活在天上》:老铁:(恍惚了意识)藻藻,走,我带你去地球上走走!虞积藻:老铁、老铁,你要去哪儿啊!老铁:藻藻,咱们去地球上走走!
从无可奈何的“束之高阁”,到清醒意识到“我们家的时间坏了”,再到提出一个鲜明的解决路径“去地球上走走”。从毕飞宇到话剧主创,历经二十年岁月历练和时间打磨,似乎找到了人生答案。然而真的找到答案了?话剧最后,地铁播报,前方到站,并未点出站名,一个长长的波折号,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
小说和话剧都选择以《生活在天上》为题,怎么理解在天上?只是蚕婆婆住到29楼的眩晕吗?只是蚕婆婆五个儿子从小镇到五个不同大城市的争气吗?只是大学教授老铁和虞积藻夫妇三个儿女从中国到欧美的出息吗?只是真我宋初阳对天性宋初阳的向往吗?小说中并行的几组关系,在话剧中平行展开,城市的和乡镇的,国内的和国外的,角色的和本色的,多组对立关系交织叠加后,更加逼近生活的本来面目,也呈现出一个更加多元、更加复杂的中国。
这种多元和复杂,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如此。这或许是毕飞宇这两部小说为什么依然会受到关注的原因,也是话剧主创为什么选择根据这两部小说进行改编创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