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祎:《隐入烟尘》—— 沉浸烟尘叙事,隐入想象空间

2022年08月03日 10:50:27 | 来源:荔枝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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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那清清而幽幽的心地,都在这种乡土的氛围中被洗涤,被过滤,被翻新,被更迭,被熨平,被抚慰,被激发,一切爱情的美好都成了用四肢慢慢丈量出来的结果。

  文/张永祎

  影片《隐入烟尘》讲述的是一对男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爱情故事。这里有黄土高坡的遥远与荒凉,有历史的沉重与沧桑,还有许多不被人知的神秘与震撼。曹贵英因为从小挨打落下了病根,以致小便常常失禁,没有生育能力,成为家庭“累赘”,哥嫂早早甩锅,将她嫁给了村里父母双亡的老光棍马有铁。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近在咫尺,朝夕相处,相扶相守,相濡以沫,渐渐地演化出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童话”。

  01

  时光焦距中的乡土记忆

  导演李睿珺说,“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所以我对生命的理解直接来自这片土地。它不仅滋养我的生命,也滋养我的精神世界。我的至亲都是生长在这片土地的农民,从小时候起,我就在地里干活。我思考这片土地,而这片土地也塑造了我对世界的理解,它影响了我理解爱和慈悲的方式。”

  生于斯长于斯爱于斯,也把镜头紧紧地对准斯,面对西部农村的家乡,他没有过多地去修饰,完全是如实取景,土路、泥沙、水渠、庄稼、牲畜、驴车,那种纯净而踏实的影像,轻拢慢捻着那些细碎的平常,通过用确切而灵动的光影、凝练而独特的构图和独具慧眼的角度,着力对色彩元素的细致挑选和艺术提炼,勾勒出了一幅幅遥远而广阔的风情画卷。

  青青的禾苗、黄黄的麦穗、高高的草堆,还有那些起伏的山岗、绵延的翠绿、错落的土房等,许多镜头都带有巴比松画派的取材和印象画派的技巧,精雕细刻,内敛隽永,耐人寻味,文采斐然。

  李睿珺虽然将故事放置于乡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框架之中,但这里好像还是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一片净土。他们一直跟土地打交道,与土地成了伴侣,他们对土地充满着感情,因为是土地接纳了他们,包容了着他们,肯定了他们,给他们以生活的支撑和生命的光彩,一切都是因为土地存在而变得鲜活生动了起来。他们在此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没有朋友的来往,也没有喧嚣的打扰,默默无闻,静水深流,在时间的缝隙幽微处感受着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导演李睿珺曾说过,“通过电影,我们都是在处理时间的问题”。

  确实这部影片对时间高度重视,把时间作为意气风发的先锋因素,寒往暑来,夏雨冬阳,四季轮回,万物生长,年、月、日、时、分、 秒,一切事关理性的计算,在这里都成了导演统揽全局的艺术算计,探寻,引申,拉长,截短,时间在奔跑,时间在栖息,风鸣琴,云作画,田写诗,水歌唱,这一切都是来自心灵的捕捉,因而也奠定了整个影片意味深长的乡土记忆和平凡人生的生动美学。

  最初怦然心动的那一刻,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门内门外,两相对比,两情对阵,构图富有艺术感和隐喻性,时间好像停滞不前,让镜头尽情地澎湃着他们起伏的心情,这恰好地说明“只是在门缝里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情感”,他们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一见动情,而是一见触情,他们也因此成了夫妻,从此他们的爱情就与土地相伴相生,他们的爱情几乎是与庄稼一起生长,从春耕到秋收,从抽芽到麦穗,这是生长的过程,也是成长的过程,更是彼此融通的过程。

  伴随着那些流血流汗、餐风露宿的劳动场景,不管是雨夜抢砖,还是麦场运粮,人生急促,生活清冽,有些清苦,有些无奈,有些喜悦,有些昂扬,他们那清清而幽幽的心地,都在这种乡土的氛围中被洗涤,被过滤,被翻新,被更迭,被熨平,被抚慰,被激发,一切爱情的美好都成了用四肢慢慢丈量出来的结果。他们的爱情与大地紧紧相连,土地让他们理解了生命,理解了善良,理解了真诚,理解了乐观,一直保留着人类最初的那种对生活和生命的纯真态度。

  作为农场流转主的张永福平时不肯善待村民,在他生病需要输血的时候,那种高质量的“熊猫血”成了他的急需,为了救人一命,马有铁毫不犹豫,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挺身而出,哪怕身体承受不了,还是咬牙坚持。对此,他所要的补偿并不是钱,就是希望张永福的儿子,能够把拖欠的租地钱和工钱尽快发给大家,即使无奈收下了张永福儿子送的大衣,他最终还是在卖粮时坚持把钱扣掉,本该获得1000元,他只拿了840元。更为精彩的是,当看看到燕窝要孵化生子时,他害怕拆房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已经走出来了,想想不对,又折了回去,赶快跑过去通风报信,希望他们能够迁移。

  以燕落笔,以人为宗。人物的赤子之心早就折叠在心灵深处,如果不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许多问题都难以理解,至少理解得不够深刻。曹贵英听说有些麦苗必然要成为别人的陪葬时,她偏是不信这个邪,就是不让偃倒的一棵麦苗成为无谓的牺牲品,特地为它刨了一个坑,让这个柔弱的生命能够挺直腰杆,在大自然的雨露滋润中茁壮成长。

  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与种地、耕耘、除草、收割等相伴相生,我们看到夫妻俩整日价在地里忙忙碌碌以及取得丰收后脸上洋溢的那种喜不自禁的快乐心情,好像只有在这里,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们才能怡然自得、挥洒自如,活出属于自己的浪漫与精彩。这里是他们的生命之根,也是他们的幸福之所。所以他们被人领到城里看新房子,深感宽敞明亮,生活便利,条件优越,何乐不为?他们确实也很想住在这种地方,但这里也有装不下他们过去的地方,鸡怎么养,驴怎么放,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脑际萦绕不绝的仍是故土难离的千千厥歌。

  02

  不动声色中的有声有色

  在众多乡村题材的影片中,我们看到导演有意识地将注视的目光从现代化的社会移开,更多去关切那些依然活在传统农耕生活的芸芸众生。

  在当下飞速向前的社会语境下,既然如此执着于拥抱乡土的细腻写实与含蓄质朴的浪漫写意,也就不能不严格控制戏剧化色彩的激烈冲动,竭力遏制堆砌猎奇的狂放心理,老老实实地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艺术的“珍珠”,即所谓的平平淡淡总是真、本本分分都有情。曹贵英一瘸一拐地走到村口去迎接自己的丈夫,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玻璃杯,且不说她来了多少趟,等了多少回,又换了多少次,就说把热水杯放到自己怀里一直这样捂着,那种对自己丈夫的疼惜之情就已表露无遗。丈夫是她的依靠,是她的信念,也就是她的天!他俩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编导也没有刻意地去挑起冲突。

  如果说一定要有冲突的话,那么唯一的可能的就是麦场失能。马有铁希望曹贵英帮助他把麦垛递到车上,但曹贵英因为身残无力,没能完成,反而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马有铁这时有点生气了,觉得妻子一点忙都帮不上,下意识地推搡了她一下,表达自己的不满。我们对此有点疑惑不解,他本应安慰妻子才对,何以非要如此怒形于色呢?也许是为了解答这个疑惑,此时的镜头突然移开,在深焦镜头的远处,我们看到一对夫妻配合劳作的身影,妻子在下面把麦垛麻利地递到车上,丈夫在车上熟练地接住,彼此默契,相得益彰,相较于此,曹贵英确实没有人家那样得力,但她也已尽力。

  残缺的身体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一种缺憾,但影片没有过分强调她的改变以及希望构建完美能力的渴望,只是在自叹不如中蕴含着隐隐的对抗。这时,只见她俯下身子,暗自垂泪,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力不如人,而是对丈夫的异常态度感到伤心,所以她坚持自己走回家,坚决不肯再坐丈夫的车。事实上,马有铁的超常举动并不等同于世俗的看法,他还是爱她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娶她,更何况婚后也没有嫌弃她,粮食丰收了希望自己妻子能多吃一点,到邻居家串门,也不忘帮她擦干漏在凳子上的尿液等,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在这个健壮刚强、熟稔农活丈夫的潜意识中,也肯定会希望有个健康的妻子成为自己的助手,特别是在与人相比中处于下风时,这种感觉也许会更加强烈,但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情,如一阵风过,他很快就哄好妻子,坐上了车,他们又一起高高兴兴地夫妻双双把家还。

  03

  本乡本土 土“味”十足

  影片在极为真切的泥土质感中提炼出了许多乡村诗意,整个创作本乡本土为尚,来自本乡本土,取自本乡本土,也得力本乡本土。据说演员几乎都是李睿珺的乡亲,扮演马有铁的武仁林更是导演的姨夫,只有海清一人是专业演员。村民的本色出场,本真出演,他们走着本地路,说着本地话,干着本地活,轻车熟路,土味十足,显得贼真实,特别是他们眼睛里的情感,一个个都非常真诚,一尘不染,同时,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触电”,也难免会因为不懂不会而需要导演下更大的功夫。不言而喻,这个过程是艰辛的,要不然,片子也不会拍了十个月,但从现在影片的整体效果来看,这些村民对电影的认识、对人物的理解以及对情绪的把握还是比较到位的,至少没有明显的破绽。

  海清的靓丽美颜在数月泥土的摸爬滚打中,也逐渐蜕变成了土里土气、土得掉渣的农村妇女,一出场就惊艳了观众,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真是太像了。她不仅走形也走心,悉心地琢磨和捕捉点点滴滴的细微末节,对每个节点都做足了功课,所以演起来才会得心应手,心心相印,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吃晚饭快吃完时,曹贵英把一个盘子里剩下的小菜刮到另一个盘子里,然后又一起倒进自己的碗里,用筷子耙进肚里,大概看到碗里还粘着一点饭菜,她又用水涮一下,晃了几晃,又晃了几晃,然后再送进自己的嘴里,一点都不浪费。这个过程与生俱来,自然贴切,一气呵成,就人物表现而言,这种对食物的锱铢必较,联想到他们一年到头来辛辛苦苦的生活场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生动感人的情感逻辑,也就因此得到了最准确、最细腻、最真实的影像再现。

  什么是表演的最高境界?我觉得,就是气韵生动,该表现的一定要饱满,不该表现的一定要收敛。这时哪怕多一点点,也坚决不要。新婚之夜,曹贵英就只有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一种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恐惧,也没有担忧,就是一个妻子对陌生丈夫没有经过恋爱过程就突入婚姻节奏的僵硬适应和尴尬场面,她对这个婚姻未必满意,但她确实也是同意的,只是注意到这个男人对牲口还不错,估摸着人品的成色还行,因为别无选择,只好权当赌注,希望自己能够有好的运气。她的运气也确实不错,嫁给了一个好人。海清把这个在苦难中追求美好而难得的爱情,表现得又痛又美、淋漓尽致,无论是肢体还是语言都非常凝练,点到为止,简明而扼要,简约不简单。

  04

  建构与解构的喻象

  我们在看影片时,发现建房和拆房这件事反复出现,开始以为就是一个生活的流程,后来想想,越发感觉到其中另有深意。在以农为本的传统乡土文化中,成家立业的最基本条件,就是有田有房,立业要种地,成家要有房,所以建造自己的住房,是这里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硬道理。

  影片不厌其烦地表现了他们从挖泥打泥、做坯成砖,然后再一块块地垒砌起来建成房的过程,当这个日思夜想的房子终于建成以后,他们兴高采烈,心情雀跃,掩饰不住的喜悦溢于言表!曹贵英激动地说,自己从来没想到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还能睡在这样的坑上。然而,就是这个代表着他们最大梦想的土建“宫殿”,最终还是在推土机的碾压下化为乌有,化为尘埃。有破就有立,推陈意味出新。

  事实上,他们对美好的生活早就有着向往,马有铁曾说过要到城里找个好医生,给自己妻子把病治治好,然后再带妻子到城里多“浪浪”。他们虽然远离尘嚣,长期锁闭在相对传统落后的环境里,但他们也会时时跳跃着“驿动的心”,渴望接触和了解外面热闹的世界,只是这种内心的渴望还没来得及大张旗鼓,就常常被平淡而又紧张的劳动节奏打回到生活的原点。

  马有铁最终能够做出走出去的决定,是因为遭遇妻亡的突然变故,这才坚定了超越自己的决心,或许他这时后悔自己为时已晚,如果能够早点走出去,妻子也不会这么早地离开自己。睹物思人,人亡物在,触景生情,于心何忍,于是他清空了粮食、卖掉了鸡鸭,最终也推掉了房子,看来他真的要离开这个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了,未来可期。但这以后,那种来自于土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温存与慰藉,将会继续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终极砥柱。因为不管走到哪里,与生俱来锻造出的脚踏实地的秉性习惯,必将伴随终身!看到这时,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建房和拆房,原来就是一个喻象解析与主题重构的按钮和开关,它在给我们打开一个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05

  潜在结构蕴含着想象空间

  《隐入尘烟》特别重视建构人跟自然、跟土地、跟生命、跟时间之间的关系,人与驴的关系,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环。影片从一个驴棚的窗口拉开,然后探出驴头的画面,这似乎在告诉我们,影片的故事就要从这头驴开始说起。

  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这头驴对于马有铁和曹贵英夫妇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不管是用于耕地,还是用于运输,不管是用于载人,还是用于载物,只要行走在尘土弥漫的道上,就会跳入人们羡慕的眼中,它都是当之无愧的“家庭重器”。由于相处日久、相依为命,它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家庭的重要成员。曹贵英曾把自己比喻成驴一样,她希望自己能够像驴一样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一点她得到了,但马有铁的人生好像用此更具有比喻的意义,他总是像一头驴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但时常被习惯所套牢。

  他最终放掉了驴子,这也等于放飞自己,驴子突然失去管控,脱离驾驭,反而显得很不适应,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他厉声喝斥道,“你可真是贱骨头,让你走你还不走”,其实他本人对此也是心神不宁、手足无措。驴子舍不得离开主人,主人也舍不得离开驴子,特别是当我们看到人驴分离之后,人驴又不约而同地都在回头相望的那一刻,彼此心境,意在言外,既是恋恋不舍,又是永恒绝别!

  影片常常就会在这种不动声色的细节描写中,呈现出动人心魄的情感浓度、密度和深度,让我们在那些可能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很笨拙却很温暖的动情瞬间。从人驴一体到人驴分离,这是生活的倒逼,也是理性的觉醒,更是思维的解放,导演应该就此顺理成章地引人新的生活图景,这样才能凸显打破轮回的力量和力度,但影片并没有这样做,没有循规蹈矩,而是不落俗套,通过潜在的结构把未来的故事隐入到人们的想象之中。

  “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让黄土地上的生命之歌在迁想妙得的延续中得到更多的升华,不断地生发出“杏花吹满头”的清新和芬芳!

  作者简介

  张永祎

  作者,文艺评论家,江南文化学者

  著《与我有约》《水做的江南》《此情此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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