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耷子
(作者耷子,荔枝新闻特约评论员,影评人,执行制片,江苏省电影电视评论学会理事;本文系荔枝新闻手机客户端、荔枝网独家约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隐入尘烟》是一部节奏缓慢却动人的电影。这不是一部农村题材纪录片,也不是乡村爱情故事大电影,而是一个关于濒临被遗忘、被漠视的边缘人的故事。片尾字幕明示了男主人公马有铁过上了有房的新生活。只是,转身隐入尘烟的马有铁,有了房子又有何用?
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的大西北。两个孤独的人,即将被家人强行撮合到包办婚姻中。马有铁是个不知疲倦、沉默寡言的男人,专注于清贫简单的农村生活;曹贵英是个胆小的女人,除了无法生育之外,跛足和尿失禁几乎将她的生活推入一片黑暗。当然,贵英有着令人惊异的自尊,拍结婚照时,她那貌似倔强而又不知所措的微颤,牢牢锁住了我们的心。
为什么我们会坚信这对苦命人可以把日子过下去?当然是因为导演李睿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马有铁和贵英第一次见面时,贵英目睹了这个男人对驴的呵护与照顾。她知道,马有铁不会坏到哪去。婚后最初的日子自然非常尴尬,男人劳动,女人跟随。但随着时间的默默流逝,两人之间滋生的微妙好感便再也骗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在写满辛酸的清苦日子里,马有铁和贵英相互取暖,他在她的手背上留下印痕、用孵化小鸡的纸箱照亮四壁;她怀揣一瓶热水,在他归家的路口等到被黑暗和寒冷吞噬——如此低调而蚀骨的浪漫从不需要千言万语。
以善良之心与生冷的世道保持距离。马有铁善良,但绝非毫无洞察力和感受力的“淳朴”——他怎会不知自己的“熊猫血”可以带来多少肉眼可见的利益?怎会不知那些口是心非的街坊亲戚骨子里都是什么德行?
只是,他选择以自己笃信的价值观念对这个世界报以温柔。否则,他怎会牢记“借”来的大衣和十个鸡蛋必须要还,又怎会在走进楼房之前念念不忘在老房屋檐上刚抱了窝的燕子。马有铁根本不是乡村深处的异类,而是世道变了,人心变了,他依然故我。
对那些永远无惧恶意、坚持善良的农村人,李睿珺充满了深深的眷恋和敬意。
所以,当残破的村庄被无情的沙丘包围,朔风将灰尘吹过岌岌可危的老屋,一切都要被遗弃和埋葬时,他让这对不同寻常的夫妇,在荒原之上凭双手盖起了不再漏雨的土房。在极端疲劳后,相濡以沫的爱情如期而至。他们将聒噪荒唐的世界拒之门外,生活中留下了意想不到的美和诗意:驴子是他们的孩子,家禽、燕子和玉米组成了他们的王国。
李睿珺曾说:“乡下的人赶上了开往城市的火车,但两个主角都错过了,他们就像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跟在高速列车上的人后面跑。”这并不意味着《隐入尘烟》和贾樟柯的《站台》产生了相似的命题肌理,恰恰相反,与后者挣扎于赶不赶得上火车的滔天纠结不同,前者珍视的,则是那些在时代变化过程中无暇被顾及,却又弥足珍贵的人类美德。对这种美德和人性究竟是否持有信心?影片的结局或许给出了导演自己的判断。
《隐入尘烟》打破了“爱情的意义囿于性和浪漫”的刻板印象,突出了尊重、关心和信任的重要。这一点,通过武仁林和海清的精湛演技,得到了精准的诠释。
全片除了两人在潺潺水声中的搓背镜头之外,并无更多亲密画面展现,但两人情感关系的递进和彼此咬合的强度却让人信服。作为素人演员,武仁林的“原生态”演出没有一丝露怯,而海清则从第一个镜头开始便完全融入角色,肢体语言和情绪表现都堪称过硬。稍有遗憾的是,若干素人配角演员的表演缺乏生动性,我们没有等到他们最自然的那个瞬间。
《隐入尘烟》在艺术和技术上都足以配得上柏林电影节竞赛片的水准。但必须承认,这部电影就像马有铁最心爱的那头毛驴一样,浑身上下都烙上了一种一言难尽的矛盾:被拴着绳子时,它必须找到一个非凡而又稳妥的叙事视角,去呈现或裹藏其最想表达的东西,这何其艰难;如若真有一天脱下绳子,这类在美学选择上将克制、缓慢、冷静坚持到底的艺术电影,是否能真正征服影院里的大众?这是《隐入尘烟》最让人心疼,也让人思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