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现实主义的温情镜像——论电视剧《人世间》的表现魅力|荔枝娱评

2022年03月16日 10:16:04 | 来源:荔枝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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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周安华

  2022年春节档,电视剧《人世间》在央视一频道播出很快掀起了一股强劲的收视狂潮一举创央视黄金段电视剧年的收视新高中国视听大数据(CVB)发布以来收视率最高,爱奇艺站内热度突破10000首轮收视人数破4亿大关,政商工学兵各界交口称赞。有人认为该剧最大的看点是“人性、历史、义气和烟火气”,有人由衷感触:“平常的生活就是美好生活”,有人称该剧“在激荡璀璨的微光中见世界,见自己”……而导演李路直言自己在“用一部伟大的作品致敬我们的时代”。可以说,几乎所有观众都被这部源自梁晓声“好人文学”的电视剧故事深深打动,为其烟火气、现实范、平常生活、至善人生深深打动,在当代电视史上,《人世间》无疑堪称国产电视剧真正的“高峰”之作!

  《人世间》是家庭邻里大剧,在跌宕起伏的浩大历史中,由周家三代及亲朋好友组成的“光字片”老少群像可感可触,他们与时代紧密勾连的爱恨情仇,他们至悲至喜至痛的遭际,他们含辛茹苦却又温和温暖的生命态度,给观众强烈共情的身心体验,令其省思人性无比丰沛的内涵和生活的万般滋味,从而在厚道、相濡以沫、爱与分离、真情无价等概念中感受50年岁月铺展的人间情义伦理悲欢作为一部具有较高美学品质艺术情怀和制作水准的大剧该剧以宏大而缜密的现代性意识和代入感极强的浓郁生活况味显示了中国电视剧艺术一种破茧重生的现实主义再造追求代表了国产剧集的新时代语态”,如希区柯克所说:这是一个“有思想的好故事”。其具体表征是——

  、土色和皱褶中的鲜活人世,尽显粗粝现实主义的真实和力量

  电视剧《人世间》用近乎“白描”的叙事手法,借助丰富多样的语境,讲述周志刚一家的生活历史,如果说它是一部百姓的“生活史”,那是充溢眼泪、焦虑和期盼的“生活史”。该剧编导以一种罕见的严酷、苦难甚至“家破人亡”,直视人世间的诸多真实现象,运用悲怆的艺术手法书写冷峻现实的原色,该剧第一次使“矫饰”“做作”成了电视观众忍无可忍的弊病,通过赋予当代荧屏彻骨的“真实”,作品树立起醒目的现代性、思想性创作标杆,也形成了当代电视剧显在的示范性。《人世间》最令人感触的不是阔大的历史背景,而是其中分外具体鲜活的个体命运,知青年代、三线建设、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潮、特区开发、下岗转岗、个体户和棚户区改造……每个历史侧影和现实空间都被嵌入了人的原生故事,欲望与情感的对立,信念和美善的疏离,期许和遭际的错位,苦苦追求美好生活,而厄运几乎和每个人纠缠不休,令秉昆们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甚至欲哭无泪。梁晓声在小说中以自叙传方式融入了自己以及家庭的人和事,抱着原罪的信念呈现一个时代的坎坷、挣扎和苦痛,而电视剧《人世间》则延续了这种具有疗救效能的艺术风格,用心用情表现转型社会之中的生活之伤、生命之痛、岁月之戾。观众从视觉层面很难看到赏心悦目的风光和浪漫自然的洒脱时光,相反,生活永远像一把老旧的风琴,一波困难接着一波困难,一个坎儿接着另一个坎儿。秉昆一家老小苦熬多年,终于住上了一套像样的房子,但还没有“焐热”,就被房管局告知其买房无效,原房主从国外回来了。无奈,他带着一家人拉着板车又搬回光字片那个破破烂烂的穷窝。被“打回原形”的一瞬间他失声痛哭,那份悲苦可谓痛入心扉;一直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赶超,大冷天在巷子里摆摊卖胶鞋,积劳成疾,被尿毒症折磨,儿子上大学又极缺钱,不得已之中,他做了个假存单哄骗儿子放心,自己选择了卧轨自杀,留下寡妻靠人接济;与此相应,“为富”亦“不仁”,生活不断改善的德宝、春燕夫妇,为了乘着拆迁多弄一套房子,寄寓在光字片自己加盖的斗室中“艰难度日”不说,还不顾“六小君子”几十年亲如手足的友情,找到秉昆及其兄长发难,不惜翻脸甚至去举报!沿袭小说原作的创作主旨,电视剧《人世间》编导者大胆触碰现实社会的痛点,直面好色之徒对弱女子强奸占有、警察贪腐通风报信、军工厂工人盗卖产品、大学分房频频走后门、婚外情引发家庭婚姻解体、清廉官员反被组织审查、下岗工人由于技能缺失陷入绝境等触目惊心的社会情形,直面现实人生中的重重困境,如一辈子在三线建设第一线辛劳的老工人,回到家乡后由于居住困难,只好60多岁了再去“打工”;官民姻亲,双方父母同在一城竟然20多年未见一面,直至去世;由于情感失意远赴深圳闯世界的孙小宁,为获得“爱情”竟然给已婚老板当起了小三……现实一如凛冽的寒风,让剧中的秉昆及其伙伴们一次次面临情与理、爱与恨、德与法的两难抉择,在接二连三的难题中寻求自我调适,自我拯救,从而在伦理上、精神情感上一次次被炙烤!在法理上、信念信仰上一次次被锻造!

  凭依源于真实生活的土色和人生褶皱,《人世间》建构了别样的表意魅惑。

  底层道义的温暖与崇高诠释平凡人生的重要美学意义

  电视剧《人世间》的生活是粗粝的,但是这种粗粝显然没有导向惨烈可怜的情境,导向悲伤、绝望的情绪,相反,我们却被一种来自底层的弥足珍贵的道义之暖、人情之暖、人性之暖所浸润和包围,为无处不在的平民人生的平和、自然所感动。显然,善良是抵御艰辛的利器,美好人性是覆盖现实冷峻的绵帛,秉昆们让人不舍不忍不弃的是他们对待苦难和厄运的态度——温情从容、不改初衷,不气馁、不狂躁、不失态,脚踏实地于日常人生的平淡平凡,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光和过程。由此《人世间》以平凡=完美一举击溃了弥漫于现实社会的“追捧成功而蔑视平凡”的庸俗人生观,实现了当代生活哲学的一次逆转,这种价值反拨在现代性意义上是值得充分肯定的。敢于认可日常生活的合理甚至美好,确认普通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人生,赋予普通人的生活以“重音”,《人世间》由此将最广大的常人,最一般的普通生活纳入美学的范畴,视之为一种审美的经验,堂堂正正彰显日常美学的动人,这就形成了一种超越性的世俗文化僭越。《人世间》所着意的大哥秉义的政治人生和三弟秉昆的平民人生,都以“非英雄”特色见长,在寻常性的社会和家庭图景中演绎。秉义不是传统意义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公仆,他寄寓在省长家,难免心中隔膜,而妻子不育,父母多病,置身官场的他每每因“忠孝不能两全”而感到困扰和压抑。但他是光字片的子弟,清楚父亲和百姓的希望,精神深处具有工人阶级后代的敦厚和责任感,因而在军工厂当领导,面对身系炸药的老工人他能上前一步对话,而全然不考虑个人安危;在光字片居民拉横幅抗议政策不公时,作为市委书记,秉义能放下架子,以情化解,从容劝说。低调、坦然和自然,让这位身居高位的领导人有了来自大众来自生活的土地气息、街巷气息。秉昆作为《人世间》着墨最多的人物,堪称“平常”“平凡”“平实”的代名词。比起当市长、市委书记的哥哥,做了大学教授的姐姐,秉昆与权力和学识无缘,也没有受到过命运格外的垂青。他年轻时在酱油厂出苦力,阴差阳错,娶了一个“拖油瓶”的女人,随即承担起照顾瘫痪母亲、养育别人孩子的重任。犹如现实中每个普通人一样,秉昆并不优秀,甚至“毛病”不少:他生性执拗,拒绝父亲的威权和震怒,决然选择与苦命的郑娟相爱相守;他脾气刚硬,嫉恶如仇,一而再动手打架,甚至于过失杀了骆士宾,致使自己锒铛入狱八年;他专横任性,不考虑养子楠楠的复杂感受,而不允许其离家……的确,相比于成功者,秉昆太较真、太木讷和太低微,但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那种真挚之美、质朴之美、忠诚之美、平和之美、宽厚之美、仁义之美,唤起观众深切的贴近感,赢得其由衷的喜爱。父子冲突之夜,父亲辩白自己说秉昆读书不行是“真话”,而秉昆梗着脖子泪流满面反问父亲:“真话就能说么?”观众的心骤然间被刺痛,瞬间理解了作为“差儿子”被伤的自尊;一直视如己出的楠楠在美国被枪杀,痛失爱子的秉昆,面对闻讯赶来的大哥那怜惜的目光,他难受得靠向哥哥秉义胸膛,观众刹那间感受到他孩子般的无助和孤苦;秉义经组织审查后复出,曾多次举报他的德宝夫妇得知了消息惴惴不安,更羞于再见曾经的发小们。他们开门一刻发现秉昆郑娟二人立于家门外,顿时泪如泉涌。迈过心结,走向宽容,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秉昆终于选择了原谅。

  毋庸置疑,作为一个底层的凡人,一个没有大“出息”的普通人,秉昆形象的塑造是极其成功的,他在大历史长河、小光字片空间笑哭悲欢,气愤、快乐、发狠、怜惜、憨笑,一切都鲜鲜活活,栩栩如生,盈满了人性真实,充溢生活滋味。通过秉昆这一生命个体,《人世间》激活了民族传统美德、伦理品格的全部核心要素,给每个观众以透彻的精神洗礼!这就是当下的活生生的个体(国族性格、国族生活),它具有本土性,也是情感化的。

  三、斑驳历史现场中多种复杂性格的诗性演绎

  《人世间》场景道具的历史还原,远超于其他同类作品,泥泞的街巷、砖块压住油毛毡挡风遮雨、违建小屋高低不齐,穿行的永久牌自行车以及钟表、旧军装等各种老物件,作为一个个满是历史感的存在,它们都显性或隐性地折射出特定年代政治文化的形态、生活样貌、岁月痕迹,赋予剧情进展以生动的具象空间和叙事场域。编导者深知匹配的艺术和赋能的重要,即要使一个高度现实主义的作品获得强劲的代入感,必须要充分呈现时代和生活的原貌,以最接近真实的状态勾勒光字片及其社区生活,由此故事和故事中的人便“活”了。《人世间》的现实是斑斓的,芜杂的,在相当长的历史中,破败的环境、废墟般的房舍和乱糟糟的街坊,光字片就是都市中的“村落”,严酷的生活是满满的不易,也正是对现实质感的真实把握,对历史曲折的不回避,让创作者找到了专注于为百姓谋幸福的秉义们的良知、责任和力量!也(焕发)出他们为改变而奋斗的无穷动力和巨大勇气。

  同样,《人世间》破除心理禁忌,消解“好人”“坏人”的僵硬概念,努力从人的本体意义上认识和理解人,赋予其和斑驳生活一致的本色性,和原生态历史相协调的诗性,在特定时间和空间、特定处境和心理中勾画人物的面相,于是我们时不时看到狭隘、贪婪、妒忌和怨愤,也时不时领受自我、固执、嘲弄以及盲从对作为人的内心世界的强烈冲击。当从三线建设归来的父亲背着手,带领一家老小给街坊邻居们“拜年”,欢天喜地地显摆考上大学的儿女时,我们看到小儿子秉昆自惭形秽的尴尬神情;当一向热心帮助邻里,被春燕、吕川们亲昵地称为“小龚叔叔”的警察,面对洗浴中心老板递来的一罐子“茶叶”(钱),脸上是游移暧昧的神情,悄无声息放在一旁时,我们看到溃堤之蚁出现是瞬间的事情;当好心把自家老屋借给穷愁潦倒的吴倩夫妇居住,却突然遭遇房管局收走现房的秉昆,带着礼物心情忐忑去见小伙伴,吴倩对无奈收房的秉昆歇斯底里咆哮:“你让我们住哪儿?!”时,我们顿时感到自私和蛮不讲理如此自然;当左右为难,最终将自己娘家的小房子让给走投无路的于虹,郑娟随即就从“抓到了把柄”赶来的春燕那里,领受了阴毒的嘲讽和毫不客气的羞辱,我们看到了什么叫做“翻脸无情”……

  正是一个个触及人性人心的逼真细节,带来哲学意义上的诗性,让电视剧《人世间》和那些悬浮于真实生活之外的作品深切区隔,后者表现的所谓“现实”更多的是作为剧情的一种“装置”,远离共情的要素,而《人世间》敢于踏入生活腹地,光影灼灼揭示生活疮疤、社会毒瘤与现实弊端,大尺度表现人性的多面向、情感的多重性和生活挤压下的精神扭曲,由此生成了极强的治愈性力量。《人世间》以日常化的人性色泽和“辣味现实”,认同生活中的缺陷与问题,承认现状的不完美,这是民族心智成熟的标志,也是个体所建构族群的一种宝贵觉悟。由此而塑造来自真实世界的一组组人物性格,讲述其一路艰辛的成长史,更具有动人心魄的人文效果,秉昆的平凡而不平庸,郑娟的善良而不失自我,周蓉的自我而饱含知性,都是刻意追求复原人性的结果,应当说是非常成功的。 

  周安华,南京大学亚洲影视与传媒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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