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安华
2022年春节档,电视剧《人世间》在央视一频道播出,很快掀起了一股强劲的收视狂潮,一举创央视黄金段电视剧八年的收视新高、中国视听大数据(CVB)发布以来收视率最高,爱奇艺站内热度突破10000,首轮收视人数破4亿大关,政商工学兵各界交口称赞。有人认为该剧最大的看点是“人性、历史、义气和烟火气”,有人由衷感触:“平常的生活就是美好生活”,有人称该剧“在激荡璀璨的微光中见世界,见自己”……而导演李路直言自己在“用一部伟大的作品致敬我们的时代”。可以说,几乎所有观众都被这部源自梁晓声“好人文学”的电视剧故事深深打动,为其烟火气、现实范、平常生活、至善人生深深打动,在当代电视史上,《人世间》无疑堪称国产电视剧真正的“高峰”之作!
《人世间》是家庭邻里大剧,在跌宕起伏的浩大历史中,由周家三代及亲朋好友组成的“光字片”老少群像可感可触,他们与时代紧密勾连的爱恨情仇,他们至悲至喜至痛的遭际,他们含辛茹苦却又温和温暖的生命态度,给观众强烈共情的身心体验,令其省思人性无比丰沛的内涵和生活的万般滋味,从而在厚道、相濡以沫、爱与分离、真情无价等概念中感受50年岁月铺展的人间情义、伦理悲欢。作为一部具有较高美学品质、艺术情怀和制作水准的大剧,该剧以宏大而缜密的现代性意识和代入感极强的浓郁生活况味,显示了中国电视剧艺术一种破茧重生的现实主义再造追求,代表了国产剧集的“新时代语态”,如希区柯克所说:这是一个“有思想的好故事”。其具体表征是——
一、土色和皱褶中的鲜活人世,尽显粗粝现实主义的真实和力量
电视剧《人世间》用近乎“白描”的叙事手法,借助丰富多样的语境,讲述周志刚一家的生活历史,如果说它是一部百姓的“生活史”,那是充溢眼泪、焦虑和期盼的“生活史”。该剧编导以一种罕见的严酷、苦难甚至“家破人亡”,直视人世间的诸多真实现象,运用悲怆的艺术手法书写冷峻现实的原色,该剧第一次使“矫饰”“做作”成了电视观众忍无可忍的弊病,通过赋予当代荧屏彻骨的“真实”,作品树立起醒目的现代性、思想性创作标杆,也形成了当代电视剧显在的示范性。《人世间》最令人感触的不是阔大的历史背景,而是其中分外具体鲜活的个体命运,知青年代、三线建设、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潮、特区开发、下岗转岗、个体户和棚户区改造……每个历史侧影和现实空间都被嵌入了人的原生故事,欲望与情感的对立,信念和美善的疏离,期许和遭际的错位,苦苦追求美好生活,而厄运几乎和每个人纠缠不休,令秉昆们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甚至欲哭无泪。梁晓声在小说中以自叙传方式融入了自己以及家庭的人和事,抱着原罪的信念呈现一个时代的坎坷、挣扎和苦痛,而电视剧《人世间》则延续了这种具有疗救效能的艺术风格,用心用情表现转型社会之中的生活之伤、生命之痛、岁月之戾。观众从视觉层面很难看到赏心悦目的风光和浪漫自然的洒脱时光,相反,生活永远像一把老旧的风琴,一波困难接着一波困难,一个坎儿接着另一个坎儿。秉昆一家老小苦熬多年,终于住上了一套像样的房子,但还没有“焐热”,就被房管局告知其买房无效,原房主从国外回来了。无奈,他带着一家人拉着板车又搬回光字片那个破破烂烂的穷窝。被“打回原形”的一瞬间他失声痛哭,那份悲苦可谓痛入心扉;一直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赶超,大冷天在巷子里摆摊卖胶鞋,积劳成疾,被尿毒症折磨,儿子上大学又极缺钱,不得已之中,他做了个假存单哄骗儿子放心,自己选择了卧轨自杀,留下寡妻靠人接济;与此相应,“为富”亦“不仁”,生活不断改善的德宝、春燕夫妇,为了乘着拆迁多弄一套房子,寄寓在光字片自己加盖的斗室中“艰难度日”不说,还不顾“六小君子”几十年亲如手足的友情,找到秉昆及其兄长发难,不惜翻脸甚至去举报!沿袭小说原作的创作主旨,电视剧《人世间》编导者大胆触碰现实社会的痛点,直面好色之徒对弱女子强奸占有、警察贪腐通风报信、军工厂工人盗卖产品、大学分房频频走后门、婚外情引发家庭婚姻解体、清廉官员反被组织审查、下岗工人由于技能缺失陷入绝境等触目惊心的社会情形,直面现实人生中的重重困境,如一辈子在三线建设第一线辛劳的老工人,回到家乡后由于居住困难,只好60多岁了再去“打工”;官民姻亲,双方父母同在一城竟然20多年未见一面,直至去世;由于情感失意远赴深圳闯世界的孙小宁,为获得“爱情”竟然给已婚老板当起了小三……现实一如凛冽的寒风,让剧中的秉昆及其伙伴们一次次面临情与理、爱与恨、德与法的两难抉择,在接二连三的难题中寻求自我调适,自我拯救,从而在伦理上、精神情感上一次次被炙烤!在法理上、信念信仰上一次次被锻造!
凭依源于真实生活的土色和人生褶皱,《人世间》建构了别样的表意魅惑。
二、底层道义的温暖与崇高,诠释平凡人生的重要美学意义
电视剧《人世间》的生活是粗粝的,但是这种粗粝显然没有导向惨烈可怜的情境,导向悲伤、绝望的情绪,相反,我们却被一种来自底层的弥足珍贵的道义之暖、人情之暖、人性之暖所浸润和包围,为无处不在的平民人生的平和、自然所感动。显然,善良是抵御艰辛的利器,美好人性是覆盖现实冷峻的绵帛,秉昆们让人不舍不忍不弃的是他们对待苦难和厄运的态度——温情从容、不改初衷,不气馁、不狂躁、不失态,脚踏实地于日常人生的平淡平凡,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光和过程。由此《人世间》以平凡=完美一举击溃了弥漫于现实社会的“追捧成功而蔑视平凡”的庸俗人生观,实现了当代生活哲学的一次逆转,这种价值反拨在现代性意义上是值得充分肯定的。敢于认可日常生活的合理甚至美好,确认普通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人生,赋予普通人的生活以“重音”,《人世间》由此将最广大的常人,最一般的普通生活纳入美学的范畴,视之为一种审美的经验,堂堂正正彰显日常美学的动人,这就形成了一种超越性的世俗文化僭越。《人世间》所着意的大哥秉义的政治人生和三弟秉昆的平民人生,都以“非英雄”特色见长,在寻常性的社会和家庭图景中演绎。秉义不是传统意义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公仆,他寄寓在省长家,难免心中隔膜,而妻子不育,父母多病,置身官场的他每每因“忠孝不能两全”而感到困扰和压抑。但他是光字片的子弟,清楚父亲和百姓的希望,精神深处具有工人阶级后代的敦厚和责任感,因而在军工厂当领导,面对身系炸药的老工人他能上前一步对话,而全然不考虑个人安危;在光字片居民拉横幅抗议政策不公时,作为市委书记,秉义能放下架子,以情化解,从容劝说。低调、坦然和自然,让这位身居高位的领导人有了来自大众来自生活的土地气息、街巷气息。秉昆作为《人世间》着墨最多的人物,堪称“平常”“平凡”“平实”的代名词。比起当市长、市委书记的哥哥,做了大学教授的姐姐,秉昆与权力和学识无缘,也没有受到过命运格外的垂青。他年轻时在酱油厂出苦力,阴差阳错,娶了一个“拖油瓶”的女人,随即承担起照顾瘫痪母亲、养育别人孩子的重任。犹如现实中每个普通人一样,秉昆并不优秀,甚至“毛病”不少:他生性执拗,拒绝父亲的威权和震怒,决然选择与苦命的郑娟相爱相守;他脾气刚硬,嫉恶如仇,一而再动手打架,甚至于过失杀了骆士宾,致使自己锒铛入狱八年;他专横任性,不考虑养子楠楠的复杂感受,而不允许其离家……的确,相比于成功者,秉昆太较真、太木讷和太低微,但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那种真挚之美、质朴之美、忠诚之美、平和之美、宽厚之美、仁义之美,唤起观众深切的贴近感,赢得其由衷的喜爱。父子冲突之夜,父亲辩白自己说秉昆读书不行是“真话”,而秉昆梗着脖子泪流满面反问父亲:“真话就能说么?”观众的心骤然间被刺痛,瞬间理解了作为“差儿子”被伤的自尊;一直视如己出的楠楠在美国被枪杀,痛失爱子的秉昆,面对闻讯赶来的大哥那怜惜的目光,他难受得靠向哥哥秉义胸膛,观众刹那间感受到他孩子般的无助和孤苦;秉义经组织审查后复出,曾多次举报他的德宝夫妇得知了消息惴惴不安,更羞于再见曾经的发小们。他们开门一刻发现秉昆郑娟二人立于家门外,顿时泪如泉涌。迈过心结,走向宽容,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秉昆终于选择了原谅。
毋庸置疑,作为一个底层的凡人,一个没有大“出息”的普通人,秉昆形象的塑造是极其成功的,他在大历史长河、小光字片空间笑哭悲欢,气愤、快乐、发狠、怜惜、憨笑,一切都鲜鲜活活,栩栩如生,盈满了人性真实,充溢生活滋味。通过秉昆这一生命个体,《人世间》激活了民族传统美德、伦理品格的全部核心要素,给每个观众以透彻的精神洗礼!这就是当下的活生生的个体(国族性格、国族生活),它具有本土性,也是情感化的。
三、斑驳历史现场中多种复杂性格的诗性演绎
《人世间》场景道具的历史还原,远超于其他同类作品,泥泞的街巷、砖块压住油毛毡挡风遮雨、违建小屋高低不齐,穿行的永久牌自行车以及钟表、旧军装等各种老物件,作为一个个满是历史感的存在,它们都显性或隐性地折射出特定年代政治文化的形态、生活样貌、岁月痕迹,赋予剧情进展以生动的具象空间和叙事场域。编导者深知匹配的艺术和赋能的重要,即要使一个高度现实主义的作品获得强劲的代入感,必须要充分呈现时代和生活的原貌,以最接近真实的状态勾勒光字片及其社区生活,由此故事和故事中的人便“活”了。《人世间》的现实是斑斓的,芜杂的,在相当长的历史中,破败的环境、废墟般的房舍和乱糟糟的街坊,光字片就是都市中的“村落”,严酷的生活是满满的不易,也正是对现实质感的真实把握,对历史曲折的不回避,让创作者找到了专注于为百姓谋幸福的秉义们的良知、责任和力量!也(焕发)出他们为改变而奋斗的无穷动力和巨大勇气。
同样,《人世间》破除心理禁忌,消解“好人”“坏人”的僵硬概念,努力从人的本体意义上认识和理解人,赋予其和斑驳生活一致的本色性,和原生态历史相协调的诗性,在特定时间和空间、特定处境和心理中勾画人物的面相,于是我们时不时看到狭隘、贪婪、妒忌和怨愤,也时不时领受自我、固执、嘲弄以及盲从对作为人的内心世界的强烈冲击。当从三线建设归来的父亲背着手,带领一家老小给街坊邻居们“拜年”,欢天喜地地显摆考上大学的儿女时,我们看到小儿子秉昆自惭形秽的尴尬神情;当一向热心帮助邻里,被春燕、吕川们亲昵地称为“小龚叔叔”的警察,面对洗浴中心老板递来的一罐子“茶叶”(钱),脸上是游移暧昧的神情,悄无声息放在一旁时,我们看到溃堤之蚁出现是瞬间的事情;当好心把自家老屋借给穷愁潦倒的吴倩夫妇居住,却突然遭遇房管局收走现房的秉昆,带着礼物心情忐忑去见小伙伴,吴倩对无奈收房的秉昆歇斯底里咆哮:“你让我们住哪儿?!”时,我们顿时感到自私和蛮不讲理如此自然;当左右为难,最终将自己娘家的小房子让给走投无路的于虹,郑娟随即就从“抓到了把柄”赶来的春燕那里,领受了阴毒的嘲讽和毫不客气的羞辱,我们看到了什么叫做“翻脸无情”……
正是一个个触及人性人心的逼真细节,带来哲学意义上的诗性,让电视剧《人世间》和那些悬浮于真实生活之外的作品深切区隔,后者表现的所谓“现实”更多的是作为剧情的一种“装置”,远离共情的要素,而《人世间》敢于踏入生活腹地,光影灼灼揭示生活疮疤、社会毒瘤与现实弊端,大尺度表现人性的多面向、情感的多重性和生活挤压下的精神扭曲,由此生成了极强的治愈性力量。《人世间》以日常化的人性色泽和“辣味现实”,认同生活中的缺陷与问题,承认现状的不完美,这是民族心智成熟的标志,也是个体所建构族群的一种宝贵觉悟。由此而塑造来自真实世界的一组组人物性格,讲述其一路艰辛的成长史,更具有动人心魄的人文效果,秉昆的平凡而不平庸,郑娟的善良而不失自我,周蓉的自我而饱含知性,都是刻意追求复原人性的结果,应当说是非常成功的。
(周安华,南京大学亚洲影视与传媒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