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旭东
《人世间》无疑取得了轰动效应。我在网上浏览各种评论,都是一片叫好,很少有不同意见。这在当下非常难得。去年我们讨论《山海情》、讨论《觉醒年代》、讨论《跨过鸭绿江》,今天我们讨论《人世间》。真的为中国电视剧的喜人景象感到高兴、感到欣慰。总书记要求创作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作品,创作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作品。《人世间》就是这样“三有”“三精”的优秀作品。这两年我们的许多电视剧都做到了“三有”“三精”。可以说,至少现在的中国电视剧是不缺钙的。
《人世间》为什么会打动几代人?因为它写了几代人,不同代际的人都能从中找到共情点。因为它的价值观,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它是我们民族的、经过了历史检验的,又体现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特别是个人层面的“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精髓。不要小看这一点,共同的价值观,是我们民族精神的最大公约数和文化基因,也是这部电视剧广受好评的接受基础。
当然,并不是价值观正确就一定能得到共鸣,更要看其艺术的成功。艺术的成功一般有这样几个维度,人物形象生动,故事情节曲折,演员出彩,制作精良。这几乎是一切优秀影视作品成功的关键。《人世间》恰恰在以上这些方面都让人喝彩。它的人物形象不仅生动,而且是真实的、还是复杂的、变化的。它的故事不仅曲折,而且是真善美的。演员表演与角色高度契合,一颦一蹙、举手投足都十分到位。它制作精良,大到光字片的置景,小到一个道具,大到影调的统一,小到镜头的组接,都精致到难以挑出毛病。看《人世间》,你会有一种恍惚感,不是在看戏,而是在生活。事实上,这部电视剧已经达到了“生活流”的境界,这种境界是中国电视剧中非常难得的境界。
《人世间》给我们怎样的启示?我以为至少有三点:
一是让我们理解了什么是人民史诗?
《人世间》写了中国近50年的峥嵘岁月,从文革到改革,有新时期有新时代。它被称为年代剧,其实是不准确的。
年代剧这一概念源自香港,相对于古装剧、时装剧而言。大概是自《上海滩》始,特指从晚清到解放这一历史年代的戏。现在人们把《人世间》称为年代剧,是一种误会,或者说,随着时间推移,年代剧这一概念也在变化,不妨约定俗成。此类作品还有很多,已经形成中国电视剧创作的一个传统。国庆50周年有《共和国往事》,跨世纪时有《上海沧桑》,改革开放20周年时有《一年又一年》,30周年时有《大过年》。另外还有《风车》、《金婚》等。特别是《金婚》也是写50年的时间跨度。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以编年史的方式来结构全剧。编年史是中国的史学传统,却构成了电视剧的一大特色,可见文化是相通的。形成这一传统的根源还在于中国的庆典文化,即每逢大庆,必有大作。郑洞天先生曾经以此描述过庆典文化与中国电影的关系,其实对电视剧也一样。
把《人世间》称为年代剧是不够的。我以为这是一部史诗剧。史诗曾经是一种文学体裁,而今是一种审美品格。只有具备了历史内容和诗性品位,才能称得上史诗。恩格斯说《人间喜剧》“用诗情画意的镜子反映了整整一个时代”,说的就是史诗品格。习总书记十分重视史诗创作,他说中国不乏史诗般的实践,关键要有创作史诗的雄心。十次文代会,他号召创作新时代中华民族的新史诗。十一次文代会,他又进一步明确要求创作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传统史诗多是英雄史诗,人民史诗是建立在人民史观之上的,是以人民为中心的。《人世间》就是一部人民史诗。不仅因为它描写的对象是平民的,更因为作品的思想情感立场都是平民的。五十年,三代人,世事沧桑,高歌猛进。这是《人世间》的基本内容,也注定了其坚实的历史品格。古人讲国家不幸诗家幸,其实,从《人世间》看,我们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国家大幸诗家更幸。诗即情感。《人世间》是浸泡在情感中的。电视剧的每场戏每句台词都紧扣人物情感,浓得化不开。看《人世间》观众舍不得错过一个镜头一帧画面,因为它不含水分。
《人世间》可以说是人民史诗的样板。它对当下中国的精神滋养是巨大的,无可替代的。历史上,不同民族的史诗对其民族的形成都曾经起到过精神引领的作用。从《人世间》的热播和轰动,可以看到这部人民史诗的价值,可以看到共同的价值观和家国观念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凝聚力之所在。这是十分可喜可赞的。
二是让我们认识到从文学到影视的转换,是可以进行创造性的提升的。
我读完了梁晓声三卷本长篇小说,感到震撼,也感到不足。震撼的是小说的结构,具有历史的眼光、时代的眼光、全局的眼光甚至是全球的眼光。它通过周家三兄妺的命运,将叙事的触角从东北伸向更广阔的天地。重庆、贵州、北京、深圳、中国、法国、美国、俄罗斯……从家庭到邻里,从企业到机关、从大学到监狱、从农场到剧团、从商场到文场,……从平头百姓到省部级干部,从工人阶级到知识分子,从兵团知青到企业白领……,就我目力所及,还没有发现第二部这样宏大的全景小说。巴尔扎克说小说是民族的秘史。梁晓声显然是有为民族修史的野心的。这种野心让我佩服。但不足的是在人物命运与时代关系的把握上,有失偏颇。人物命运过于严酷,与时代的昂扬向上似有龃龉。
电视剧在这一点上做了重大调整。将小说的“钢铁色”调成了火焰色。这种底色的调整,不仅带来了温暖明亮,而且更加契合了大众对生活和时代的感受。可以说,电视剧将原著的批判现实主义改成了现实主义。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改编后的人物故事依然生气贯注,仿佛是从原著中生长出来的一样。梁晓声也称赞这种改编,说电视剧弥补了小说某些人物和情节的概念化。由此,我对他更添了许多敬意。
从小说到电视剧,需要进行文学到影像的转换,这种转换难度很大。有成功的案例,也有失败的教训。两相比较,常常让人感慨,加分的少,减分的多。成功的如《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的改编,也只是较好地体现了作品的质感。与之相比,《人世间》有过之而无不及,让我喜出望外。它既尊重了原著精神,又使之更加符合电视剧的审美特点。有人说电影是导演的艺术,电视剧是编剧的艺术。看了《人世间》,我要说,电视剧既是编剧的艺术,更是导演的艺术。仅从对演员的选用和把握、影调的设计和追求、叙事的节奏和张力等方面都可以看出导演的功力已入圆融之境。导演李路一路走来,从最初的《孤星》到《刘天华》、《小萝卜头》,到《老大的幸福生活》、《山楂树之恋》,到《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再到这部《人世间》,步步登高,终成正果,当在中国电视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三是对电视剧创作者和生产者来说,选择题材既要注重地域性,又要突破地域性。
其实,这也是江苏影视创作的传统。江苏当年创作过《双桥故事》这样的长剧,也创作过《秋白之死》这样的短剧,都取材于江苏的人和事。但也有《严凤英》这样的长剧,又突破了地域限制,同样赢得了成功,被称为荧屏上刮起了东南风。后来,江苏拍摄《人间正道是沧桑》、拍摄《我们的法兰西岁月》等都是放眼全国的,更是取得了长久的影响。可是现在,我们在选择题材上往往先从本地出发,过于强调“江苏故事”。当然,强调“江苏故事”并没有错,但这种“江苏故事”一定要具有“中国故事”的价值和意义,才值得重视和投入。其实从电视剧的产业属性和意识形态属性来看,我们都没有必要过于强调地方特色,否则就会作茧自缚。这一次《人世间》的爆款,又一次说明题材选择的开放度是何其重要!试想如果当初因为它是东北题材而放弃,那么,今天面对这样一部具有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中国价值的《人世间》,我们该如何扼腕叹息了!
要说不足,很难找到不足。这部剧在文学上,在电视剧本体上,在编导演诸方面都尽量做到了尽善尽美。我是个很挑剔的人,却很难挑出什么大毛病。有一点,就是歌曲的传唱性不够。一部长达58集的长剧好剧,理应有一首好歌能够传唱开去,甚至经久不衰。与《渴望》相比,音乐是称职的,也只是称职的。主题歌歌词很棒,但文学性盖过了音乐性,不易传唱。
不管怎么说,《人世间》都是新时代电视剧创作的重大收获,是中国最好的电视剧之一。我相信经过时间的汰洗和沉淀,它有望成为经典。我们要向《人世间》致敬,向创作者致敬!希望更多的人民史诗能够被打造出来。
(此文为作者在《人世间》研讨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