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24年中,陈琦几乎每一天都在与死亡打交道,他驾船行进到指定海域,引导亲属将装有逝者骨灰的降解罐,缓缓投放进海里。
海船载着人们送别逝去的亲属
白色莲花形状的降解罐带着美好的寓意,伴随洋洋洒洒的花瓣和盘旋的海鸥,渐渐漂远直至消失。在这场生死告别中,有的撕心裂肺,有的平静释然。
陈琦对死亡的话题并不避讳,甚至早已想清楚了自己的身后事,“人总有那一天,知道了将来会怎样,是不是更完整了,对活着的时候也更加尊重了。”
最近两年,他在码头上种下了许多鲜花,并喂养着鸽子和流浪猫,身边还有两只狗常伴左右,他说旁观了太多离别后,也需要一些蓬勃生长的力量来做平衡。
陈琦从事海葬事业24年
海上的葬礼
清晨六点半,初生的太阳将海面重新由墨色染成青蓝色。
大连港六号门码头边,并排停靠着三艘海葬专用船,陈琦将跳板调整至合适的高度,船员们沿着跳板陆续登上位于中间的主船,在船体四周插上黄白相间的菊花,并将降解罐依次排开。
那是用来盛放骨灰入海的罐子,由陶土、高岭土和海泥混合制成,属可降解材料,入海后便与海水溶为一体。
临近八点,两辆大巴车载着百余名家属驶来。这是由铁岭市民政局组织的一场集体海葬,逝者共四十七名,每位逝者至多可以有三名家属前来送别,食宿、交通及葬礼等费用由民政部门补贴,家属几乎没有花销。
早在2012年,辽宁省便开始推行海葬补贴政策,由政府购买海葬机构的服务,机构再为报名的丧属免费举行海葬。
大连拥有不冻港的优势,省内外的集体海葬每年都会在此举行,而陈琦经营着的大连海葬服务中心便是政府指定机构之一。
海葬船的围栏上插着鲜花
待家属在船舱内坐稳后,这艘载满生死离别的海船缓缓离港。
“铁岭市民政局骨灰安葬仪式,现在开始。”说罢,陈琦的老伴李冬兰缓缓放下话筒,俯下身子深深鞠了一躬,“请全体家属起立,脱帽,向我们已故的亲人默哀......”她的声音足够响亮,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沉的情绪。
座位上,有人定定地望向窗外的海面,有人无声地落泪,也有人止不住地啜泣,哭声淹没在悼词里。
船渐渐驶向定点投放海域,家属们走出船舱,依次领取了降解罐和鲜花,在船体前后的台子上、甲板上或楼梯间寻一小块空位,将怀中的骨灰缓缓倒进降解罐,并用鲜花装点。
女孩含泪忍痛告别父亲的骨灰
到达指定海域后,船上响起三声鸣笛,意味着可以开始投放骨灰。一个年轻女孩却依旧愣在原处,双手环住面前的降解罐,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怎么也不愿相信父亲会突然病故,最终还是一旁的二叔擦去眼泪,引着女孩将降解罐投进了海里。
也有人坦然地面对这最后的告别。“我将来也想这样”,穿着一身黑衣的胖哥坐在楼梯上说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海面,这是他第二次来陈琦的船上送别亲人,头一次是丈母娘,这次是自己的母亲。“大海宽广,联通着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回归大海,也就能周游世界了。”
船上的人们大多聚在栏杆边,看着降解罐缓缓荡去远方,同时抛洒下花瓣和五谷,嘴里念着牵挂和祝愿。
海面上的花瓣随波荡漾并逐渐汇聚成带状,像是在海上铺出了一条色彩斑斓的路,不时飞来的海鸥盘旋其上,伴着啼叫声一路相送。
难被理解的事业
集体葬礼过后,船员们连忙将码头上的海葬标语翻个,换回背面的城市宣传标语。码头上种植的花卉,从前都是白菊,后来也换成了各色品种。陈琦说,这是为了尽可能降低对周边的影响。
虽然在这里开展海葬是经当地政府部门批准的,但他们还是接到过附近海景房开发商的多次投诉,对方认为楼盘销售不佳多半是受到了旁边海葬的影响。好在后来工作人员经过调查发现,陈琦的相关资质证件早于该楼盘的开发,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换过五个码头了,离开大多是因为遭到周边人提意见。
陈琦驾船出海进行海葬仪式
如果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陈琦也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踏进这一行。
上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陈琦辞去了国企单位的工作,决定去自己打小就喜欢的大海上谋生。他用卖房子的钱买了一艘船,开始搞起了海上垂钓和观光旅游,日子虽然辛苦但也能赚到钱。
到了1997年,大连市开始提倡海葬,但愿意做海葬的船和家属却都少之又少。
一次,民政局的朋友来寻求帮助,希望借他的船做场海葬,陈琦也不忌讳便答应了。但没想到的是,游客们听闻他做海葬后,鲜少再愿意上他的船,原本的旅游业务就这样日渐萧条了下去。
陈琦形容自己是被逼上梁山了,“一开始真觉得不得劲儿,人家伤心难过咱也不能高兴对不对”。那几年,他总是尽量避开亲戚朋友的各种喜事,实在不好推辞的,也会提前问一句忌不忌讳。
另一边,家属也有颇多不满,当时的海葬没有仪式,也没有鲜花和降解罐,船到达定点海域就将骨灰散撒进海里。陈琦记得第一次时,只有十余家属捧着八具骨灰参加。
他不是没想过另谋份活计,但有次海葬结束后,家属连声对陈琦说了很多遍谢谢,这话暖暖地流进他心里,也让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
难以抑制悲痛的家属
这些年,陈琦总是习惯于将家属发来的感谢话一一截图保存下来,对这份事业也越来越难割舍。
他如今64岁,已经到了法定退休年龄,但放心不下海上的事儿,想等明年船舶驾驶证到期后再做打算,“说句玩笑话,等到时候,我就拿个小马扎坐在码头边,看看大家,看看我的船,看看大海。”
大海也难抚平的伤痛
经年累月,随着政府持续推广及环保、习俗等观念转变,来找陈琦进行海葬的人越来越多,不单有政府集体组织的,还有全国各地自己找来的家属。
当时船上人手不多,只有三四名船员,妻子李冬兰和儿子陈金也先后上船来帮忙。
李冬兰(左)向前来咨询海葬的家属解答疑问
李冬兰是船上唯一的女性,她不像陈琦那样毫无忌讳,基本不会去清扫遗落的骨灰,但有时候忙起来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日子一久,顾虑也就没有那么多了。现在李冬兰在船上的休息室摆满了有待使用的降解罐,和船员平时吃饭的台面也是家属用来装换骨灰的地方。
有次陈琦以嗓子哑说不出话为由,托李冬兰当一回司仪,没想到话筒举起来后就再也放不下了。
她稳重而富有耐心,总能让家属感到安心。十几年间,李冬兰的手机里记下了三千多个家属的联系方式,后来换手机用上微信,她索性将号码打出来挂在船上。
从早到晚,李冬兰的手机几乎响个不停,有时候饭吃到一半也先搁下,戴起老花镜来逐个回复家属的消息,等再回过头来时,米饭早已凉透了。
陈琦常劝她夜里睡觉就把手机关了吧,不然总搅得她睡不好。但李冬兰不敢关机,怕误了事,更怕他们难过却无人倾诉,“帮助那些无助的人靠什么,就得靠倾听和沟通不是?”
李冬兰总在夜里接到一个失独母亲的大段语音或来电,“我总是听孩子以前给我发的语音,走不出来怎么办......”她会宽慰几句,但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因为知道对方更多是想要倾诉。那些无处排解的悲伤,都在深夜由李冬兰分去了大半。
随船进行海葬的一户人家
不久前有一户人家单独包船来送别年仅7岁的女孩,等家属都下船了,李冬兰心里还堵得慌,那么小的孩子得了病,说没就没了。
看过了太多次海葬,船上的其他人多少都有些麻木了,但李冬兰做不到,她的情绪依旧会被牵动,跟着家属一起难过、掉眼泪,还患上了干眼症。
“心脏不好的人真干不了这活儿”,李冬兰说,入这一行并不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但自己却又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有逝去的,就有新生的”
不同于妻子的共情式投入,陈琦更多念着的是希望给予家属多一分尊重和仪式感,而这种努力又让陈琦有了些意外的收获。
海葬通常时间较早,为此陈琦常常留宿在码头边,名为仔仔的金毛犬在他身边陪伴了十多年
几年前,一位从外地赶来的老妇人让陈琦记挂了很久。她年近八旬且腿脚不便,下车时是被子女们连着轮椅一起抬下来的,无论家人如何劝说,老人都执意要来送丈夫最后一程,他曾是一名海军,临终前的遗愿就是想将骨灰撒向大海。
待一切仪式完毕后,老人提出丈夫的一生都贡献给了大海,是否能再有些更加体现尊重的仪式?一番话将陈琦问住了,“我真的很想回答她应该还有点什么,但我的确不知道,真的很遗憾。”
在这之后,陈琦让儿子上网查了许多资料,并借鉴着国外的经验,开始在海葬仪式的最后放飞寄托了满满祝愿的和平鸽。
他在码头上辟出了一小块空地,搭建起鸽子笼,第一次买来的百余只鸽子放飞后,却只飞回来不到半数,他也不苦恼,陆续又补充了些,在日复一日地照料中,鸽子们渐渐熟悉了家的方向,并开始繁衍。
看着呱呱坠地的雏鸟,平日所面对的逝去、离别的伤痛混杂着初生的喜悦,在陈琦心头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有逝去的,就有新生的,人生总需要有去有来,成一个循环,一个圆。”
陈琦在码头上养了许多花卉
另一种仪式感,则具象化为了一片用来装点码头的五彩花田。“家属以前说这个码头很空旷,也启发了我,这里或许应该有点绿色、有点生命。另外一个,总和告别、和离别打交道,看着这些新生命的茁壮成长, 心里多少能舒服一些。”陈琦说。
人生苦短,从前只觉是笑谈,但做了二十多年的海葬后,陈琦再难轻飘飘地说出这四个字,而是更真切地觉得,要珍惜好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同时,他和李冬兰也将那个可预见的终点想得十分清楚,未来的某一天,他们都将选择回归大海。(荔枝新闻记者/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