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欣敏
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进那片情感的大海里,一直游,一直游,去探寻我是谁,从哪里来,以及终究要去向何方。
——潘欣敏
2021年9月19日,贾樟柯的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南京首映。
艺术的审美是很私人化的东西,就像爱情一样,相遇相知,除了作品本身的质量,还需要缘分。看《小武》《站台》是在大学,后来《三峡好人》《世界》《天注定》《海上传奇》,又读了电影随笔《贾想》,心里想,啊,原来贾导还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江湖儿女》是在墨尔本国际电影节上看的,那句“你已经不是江湖中的人了,你不懂”,表面风轻云淡,内心过尽千帆;后来执着地去大洋路,去西澳寻《山河故人》的拍摄地,一路对比,在相似的角度、光影中欣喜若狂,又在叶倩文的《珍重》里怅然若失。
这一次,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对贾樟柯作品的信任由来已久,无所谓好坏是非和理性判断,缘分到了,偏爱说到底也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小时候的我,每年夏天都在这游泳,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海流了,我就知道我不能挣扎,我只能跟着海流走。”——余华
影片曾用《一个村庄的文学》为名,用十八个篇章,以及四代作家(马烽、贾平凹、余华和梁鸿)的人生经历串联起新中国发展的历史,也见证着乡土与文学的永恒故事。个人采访与影像表达结合,配以素人朗读文学作品片段,无关乎文学流派,也不是文艺批评,它知人,而不论世。
贾平凹慨叹:这是我染病(乙肝)的时期,我终身的痛苦和终身的快乐都来源于此。梁鸿拭泪:不能提到我母亲,她太沉默了,她就像一道阴影一直在我的心里。
即便没有熟读作家的作品,没有乡土生活的经历,也能从他们的个体感受和情感羁绊里,去回忆一些自己的往事,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进那片情感的大海里,一直游,一直游,去探寻我是谁,从哪里来,以及终究要去向何方。
贾樟柯在谈论到这部影片的时候说,“我经常说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历史意识是比较缺失的,但实际上我觉得这个电影就是希望通过这几位作家的讲述,能够创造和满足年轻人了解自己是谁这样一个问题的契机和可能性。”
认识你自己,这是很多问题的答案。
这部影片不仅记录了我们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的乡村,成为传承文化的载体,让观众摸到一丝近乎消失的乡土气息,更重要的是,它书写的是生命。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不畏艰辛的拼搏,一直向前的勇气,也是回望来路的疼痛,以及,向死而生的追寻。
“每个人都有故乡,人人的故乡都有个月亮。”——季羡林
故乡之于贾樟柯,是汾阳,之于马烽,是贾家庄;是余华的海盐,亦是梁鸿的梁庄。当那些常常在梦里追忆的生活在当下他们的生命中开始消失,当情感创伤的症状开始逐渐显现,他们得以在某段时间里返回故乡,通过抽离的观察和书写,来追问生命的意义,重构自身的起源地,展现对深邃情感世界的想象。
相对于物理含义而言,“故乡”更像是一个“情感”空间,承载了与当下生活经验相对立的积极意义。它是港湾,是保护者,是与自身、与世界的某种连结,那里有美妙绝伦的月亮,看遍万般美景也只是追忆。
曾经自觉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儿时跟着父母的部队辗转各处,寒暑假去到祖辈们后来生活的地方,而他们也因为参军或者各种原因早早离开故土。后来在南京上学工作和生活,度过生命中大部分时光。我们家没有任何一种方言,我不知道乡音为何物。在影片中,梁鸿教她的儿子说河南话,这样的场景,我从未经历过。
从未有过断裂,便也谈不上什么连结。
于是,在2017年,我拼命从南京这座城里跑掉了。我不是不爱繁花古道琉璃塔和他们,我就是想看看罗大佑的《家》里面写的那样: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眼泪归去的方向。余华不也说嘛,你只有走出去,你再回来,你才明白故乡的意义。
乡愁是一种力量。我想我缺乏那种力量。现代化的即时通信,消弭了告别的仪式感,也让那种你想象中的割裂,变成假模假式的矫情。即便远在8000公里之外的墨尔本,我也依然觉得自己从未离开,我从未想念过那个美妙绝伦的月亮。直到离家一年后第一次回国,飞机行至南京上空,快要降落。已是深夜,机长例行播报,飞行高度,南京地面温度,以及“欢迎回家”。那时候才明白,其实故乡不是金色的想象,而已经印刻在你的生命里,独独在特定的时刻,来回应你的记忆。
后来又回到南京,只是如今墨尔本的一切,也成为血液里的一部分,时不时想起的,是那里也同样美妙绝伦的月亮。你睡过的地方,总会有一处微不可见的凹陷,就如同你走过的路。
再后来,曾经住过的部队大院拆了,院里的老树也没了;留下六年青春的中学改名了;曾经最好的朋友如今形同陌路了……
这世上的哀愁载量相当,在那里叫作乡愁,在这里,就叫《一直游到海水变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