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语】

　　“人是万物的尺度”。时代的洪流，往往是由无数个个体命运去句读。2020年，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的逆行和坚守，纯粹与美好，等待与希望，为这波谲云诡的一年注入了人性的温暖底色。

　　岁末年初，让我们在《2020荔枝年度封面人物》与他们重逢，倾听他们的故事，读懂他们的忧喜与顾盼。

　　荔枝新闻记者/孟煦 摄像/夏天 剪辑/刘香楠 设计/贾辰婧 实习/陈雨璐

　　申聪理着寸头，清秀白净，待人礼貌温和，似偶像剧里理想少年的模样。

　　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和婴儿时一样，圆圆脸蛋，细长眉眼。申聪婴儿时期的那张照片，曾被父亲申军良印在100多万份寻人启事上，在2005年到2020年的15年间，贴遍了广东的大街小巷。

　　2005年1月4日，广州市增城区沙庄街一栋出租屋内，不到1岁的申聪被几名人贩子抢走，随后被拐卖到广东梅州。那天以后，申军良跑遍大半个中国，开始长达15年的寻子之路。

　　重逢以后，父子俩复盘这消失的15年，申聪说，骑车出去玩的时候曾见过这样排版的寻人启事，但是没上去细看，也从没想过自己就是那个被拐的孩子。申军良说，在寻子的15年里，他坚信儿子就在不远处，“可能数次擦肩而过”“就差一点点就找到了”。

　　在希望和失望的交叠中，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2020年3月7日，申军良夫妇在广州增城警方的安排下，认回了丢失15年的儿子申聪。在国内疫情刚刚好转的彼时，数十家媒体赶到广州增城进行报道，申家认亲的过程在当天登上新闻头条。各种牵扯情感、伦理和法律的问题让人揪心。申聪在十多天后选择跟申军良回家，这个被重伤过的家庭终于团圆了，申军良说，用关键词来总结2020年的话，应该是“美好和幸福”。

申军良一家合影

　　回家

　　“虽然他刚回来的时候可能多少有点陌生感，但他跟另外两个孩子性格都差不多，知道跟人亲，一下就玩一块去了。”申军良觉得，可能是血浓于水，申聪回家后，三兄弟无话不谈，并且连一些小的习惯都很像。申聪更“话痨”一些，是爸爸妈妈的“小尾巴”。申军良说，他在家的时候，申聪总爱挨着自己坐。晚上妈妈下班，申聪也总爱往妈妈房间跑。“前两天一个广东的朋友送来一些南方水果，申聪把水果切成片，一看我快要走了，就赶快堵我，往我嘴巴里塞，我吃两片之后就拿到房间喊着两个弟弟、妈妈一块吃。”

　　申聪回来后，申军良开始经常在网上分享一些生活日常，化身“煮夫老爸”，单个小视频最大播放量超出1000万次。许多人向他请教育儿经，怎么把三个孩子教得这么懂事。申军良觉得，可能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当有人说自己家孩子懂事，他是又欣慰又心疼，“当我看到别人的孩子都有，我孩子没有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痛，很心疼孩子。”

　　在寻子的15年里，申军良倾其所有散尽家当，从当年月入6000元的企业中层管理人员，到欠下50多万元外债，全家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的毛坯房里。在申聪回家之前，申军良曾经很担心孩子会看不起这个家。在广州回济南的路上，申军良一遍一遍地给申聪做铺垫，“我们家什么都没有，我们家就住一套毛坯房”。当把孩子带进门的时候，申军良没敢直视孩子的眼睛，“我走在前面我就开门，开门之后他在我后边我紧跟着，他有点吃惊。” 申聪自己参观了每一间房间，嘴里念叨着，“这就是我们的客厅啊，这就是我们的厨房……”申军良担忧和害怕无法消解的时候问自己的父亲，父亲告诉他，这就是申聪的命运，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一家人要一起面对。

　　申聪回来的9个月里，申家正在一点点变样：几十元的墙纸、一百多元的茶几、二手的桌子、别人送的书架……申军良想要努力让家变得更像一个家，即便在物质上很难给到儿子之前在“养家”的水平。但是他觉得给儿子的关怀和爱很多很多，并且儿子感受到了，没有嫌弃这个家。

布置一新的客厅

　　学习

　　 “回来之后，生活条件肯定赶不上在广东，但申聪在广东几乎都没有人可以谈心。养父养母不在家，养奶奶年龄大了。现在，他每天都要跟两个弟弟聊天聊到很晚，不催都不睡觉。”申军良觉得，申聪回来以后一是变得更加开朗，爱说爱笑了，第二个就是喜欢学习了。

　　申军良说，申聪在广东时实际处于留守状态，学校管得松，家里没人盯，学习上基本放任自流。“刚回来的时候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基础比较差。”回到济南后，申军良在社会的帮助下，帮助申聪找到了一所还不错的学校重读初三，两个弟弟也都热爱学习，申聪也立下了考高中的目标，这也让申军良感到庆幸。找到申聪的时间点也算是比较幸运，“按照那边（养家）小孩的习惯，初中读完多半就去打工了，如果再晚半年找到申聪，他可能就离开学校去打工了，再也不可能读书了。”

　　现在每晚申聪至少都要学习到10点半，有时候申军良做代驾回家1点多钟，看到儿子房间的灯还亮着，“他进步很大，他知道人只有好好学习了，才能改变命运。”

　　为了实现儿子的愿望，申军良在暑假时花了一两万为申聪请了一对一的辅导老师，“语文和英语是两块硬骨头，英语他上大课基本听不懂，必须一对一。”眼下寒假在即，申聪想让爸爸再帮他请辅导老师，申军良实在凑不出这笔钱，正在发愁。

申军良在厨房做饭

　　困难

　　如今的境况是他在9个月前带申聪回家时没有想到的。

　　“我当时自信满满，我说努力一年之后，一定让我们家变个样。但是我现在不敢说这个话了。没想到9个月过去了，我连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就找不到。”

　　申聪被拐时，申军良28岁，是一家港资塑料企业的管理人员。15年后，申军良43岁，人生最好的年华全都投注在寻子之路上，他以为找回申聪可以迅速弥合消失的十五年，也能找回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然而，社会在他走在路上的15年里滚滚向前，他简历上的最高学历是高中，除了寻子能够证明自己的坚韧，没有可写的职业经历。

2019年申军良接受荔枝新闻专访

　　“我20年前南下广州的时候，有个高中文凭，能吃苦耐劳，写一手好字，就可以一步一步做到部门负责人。现在没有个大专或者本科就相当于文盲。”他试着去找一些体力活，发现即便在饭店端盘子，人家也只要十几二十岁的小年轻，并且一个月两千多块不能养家。

　　左想右想，申军良觉得自己有十几年的驾龄，可做代驾。这样晚上工作，白天还能给孩子们做饭。做代驾一天能做三四单，一个月收入差不多有4000多块。2020年末的那次降温降雪，许多代驾都没有出工，申军良坚持出去，接了七单，踏着厚雪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回来的时候腿已经麻木了。

　　“很多人理解不了我家为什么会入不敷出，我家三个孩子都在读初中，房租1200元，三个孩子的小饭桌一共1300元，家里的水电煤气，孩子的学习用品，每个月开销至少6000块。”申军良给记者算着家里的账单，一分一毛都花在刀刃上。今年是申聪第一次见到雪，第一次过结冰的冬天，申军良本打算把家里的供暖打开，一问供暖费一冬天要2000多块，就跟儿子讲，咬咬牙扛过今年，明年一定把暖气费交上。

　　回来9个月，申聪也明白家里的境况，对吃和穿都不讲究，唯一喝不了济南的自来水，申军良用旧的纯净水桶去小区买1块钱一桶的过滤水。还有最奢侈的就是跟两个弟弟去打篮球，花7块钱买一张门票。

申军良带儿子们外出游玩

　　生日

　　2005年的1月4日，申军良夫妇正在给即将满周岁的申聪准备周岁生日。今年的腊月初七是申聪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日。

　　申军良很早就开始盘算，想给孩子过一个难忘的生日，“我本来打算叫上所有的亲戚朋友，这些年没有他们的帮助和支持，我找不到申聪。”但是申聪自有主意，他希望像同学们一样，和同学在一起过生日。“经过9个月的相处，申聪和班里的同学都是小伙伴了，关系都非常好。因为过完下学期可能就要分开了，有的孩子考到不同的高中，有的孩子没考上，他很珍惜这段在一起学习的时间。”

　　此前，申聪曾经非常担心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入学仪式以及上网课的时候，就有同学偷偷私信他“你是不是申聪”，申聪回了个笑脸。但现在和大家成为朋友之后，他也变得非常坦然了，“知道就知道了”。

　　申军良决定尊重儿子的想法，生日时帮儿子订一间餐厅和一个蛋糕。

申军良与其他几名被拐儿童家属在广州市增城区人民法院

　　不谅解

　　临近年底，有消息称申聪被拐卖案件的二审即将开庭。2018年12月28日，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张维平、周容平、杨朝平、刘正洪、陈寿碧拐卖儿童一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以拐卖儿童罪判处张维平、周容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其中周容平就是当年住在申家斜对面的邻居，为抢夺拐卖申聪的主谋。周容平觉得判重了，决定上诉，并且曾通过律师表示，希望通过一些补偿得到申军良的谅解。申军良说，坚决不谅解。“人贩子把我们整个一家人的人生都给打破了，对我们家造成的伤害，现在还在延续，不是说孩子回来就完了。”申军良希望这个案件的判决，能够给人贩子以震慑，也希望自己找回儿子的过程，也能够给依然还在路上的父母一些希望。

　　申聪说， 2020年是特别神奇的一年。之前在街上看到被拐儿童，没想到我就是被拐儿童，稀里糊涂就回来了，感觉特别神奇。

　　老二说，2020年是美好的一年。之前哥哥没回来的时候，我做哥哥，现在哥哥回来了，我当弟弟了，我感觉做弟弟蛮好的。

　　老三说，2020年是快乐的一年。哥哥回来了，又多了一个亲人，多了一个人玩儿，感觉很快乐。

　　 “每天晚上在饭桌上三个孩子都会讲他们学校发生的事情，什么事情搞笑了，什么事情闹心了，我就一边吃一边听，真的特别享受。” 申军良说，“我们一家人都在努力，相信我们家会越来越好，困难都是暂时的，可能过完春节合适的工作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