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初小玲
宗英老师走了,带着她人生95载的全部情爱。程述尧和上官云珠的儿子韦然,在朋友圈披露了她在临终前曾清醒时留下的一句话:我走了,我深深地爱着你们......
是的,宗英老师一生有爱,爱她的演艺事业,爱她所爱的人,爱她的孩子,爱她的朋友和她能爱的所有人……
作者与黄宗英在小木屋前,木屋现在位于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园内
宗英老师离世6小时后,公众号《中国副刊》总编侯军微我,要我写篇纪念文章。此时,我正驾车,脑子一下乱了,不仅走错路还违章。直到深夜,我才静下心来,与宗英老师交往中的一幕一幕清晰地呈现:作为宗英老师的小朋友,最难忘的是:26年前,与她一起入藏,追踪采访高原森林生态学家徐凤翔教授。期间,在中国三大原始森林之一的帕隆藏布江边,幽美宁静的达卡湖畔,在木屋里,在帐篷中,宗英老师和我连续几夜叙聊,她敞开心扉,袒露自己历尽悲喜的情感之爱、事业之爱,坦率得让我瞠目:
1994年,宗英老师年近70,为了支持“科学知己”徐凤翔教授对雅鲁藏布江大拐弯顶部森林生态的考察,放下北京新婚的丈夫冯亦代,三上西藏。结果一进藏就发生严重的高原反应,我陪她在拉萨军区总院进行高压氧舱治疗,从而没能和摄制组一起登顶大拐弯顶部。作为对我失去“登顶”机会的赔偿,她答应我坦白“是怎么和亦代老跑到一起的”:
“我和冯亦代既不是青梅竹马,也没有两小无猜。很多年前我大哥宗江和赵丹就与他亲如一家。其实,我一生中迂回曲折最出戏的情书,是‘难为赵丹妻’。1946年我开始拍电影,1947年我碰到赵丹,1948年我们结婚。他是个落拓不羁,饱经摧残,需要人照料的有正义感的单身中年艺术家,他的敏锐和正义感,注定他一辈子不得安宁。我既然钟情于他永远天真的正义感和勇气,也就无悔于跟着他大起大落久经折腾了。
“赵丹谢世后,子女一个个远走高飞。我的坎坷经历并没有结束,都乐公司倒闭,与养子对簿公堂,被迫打自己不愿意打的官司,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孤灯一盏伴着无眠的夜晚,也就是那时,我一有什么事就想到他,二哥。1993年,儿女接我到美国疗养一段,我闲得没事,就到图书馆。我给他写了封信,问他:‘二哥,我读点什么书?’我当时不知道他的地址,就让大哥宗江转给他。没想到他把大哥和我的信交给《新民晚报》发表了。我写信责问他:‘你为什么发表?如果我想说悄悄话呢?’冯亦代认为我发了第一信号枪。在一次我作讲座时,有青年问我:‘您还会找恋爱吗?我回答:‘我本来是嫁给很宽广的大河的,如果再要结婚,我要嫁给学问更好的‘大海’。”
“我觉得自己的这次爱情是母性的延续,还是想再照顾一个值得照顾的人。我对他是有用的,他的笔锋很健,每写一篇文章或翻译一篇英美小说,我总是第一个读者。他使我不感到寂寞,感到前所未有的恬静。早晨他写作我给他续茶,晚上陪他散步。他对我也是太溺爱了,我写什么他都说好。”
“小玲,一个女人心里无爱,就会没着没落得,一个女人心里有爱,就会非常恬静,就会美丽可爱。”
听到这里,我想到宗英老师和亦代老结成伉俪还不到一年,社会上对此的议论既多又丰富,可她故我依然。正如她写给我的信中所说:“小玲,每当我坐在‘小乌蓬船(她和亦代老书房兼卧室的“新房”)般的小屋里,在小书桌上写我们即将去的西藏、林芝、波密、大拐弯……,看着二哥的背影读写(写海明威到莫里森),我都挺自我感动的。虽然上海别墅式的花园洋房里有双厕、双气、大阳台、木质地板,还闲着4张书桌,可是我的心从未有过的恬静。”
夜已深,走出帐篷,高原的月亮好圆好圆,星星一眨不眨,它们仿佛和我一样,为宗英老师的娓娓道来的一生四次婚姻——与赵丹风雨同舟,携手32年,与亦代老浪漫黄昏,纯爱到老——比戏还有戏的生活,惊奇而陶醉。
社会上给宗英老师的惯称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而我更多关注的是她的写作。我与她的结识也与写作有关。1991年我在北京日报发表了一个整版的人物通讯《黄家老四》,向读者讲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黄宗汉(宗英老师的弟弟,黄家排行老四)在京城创建大观园、北京蜡像馆、风风火火张罗北京戏曲博物馆,重建天桥什么的。三年后,徐凤翔教授在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森林生态考察资金困难,向宗英老师求救,宗英老师便在“朋友圈”四处为其呼吁。小弟黄宗汉最上心,直接给时任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李志坚打报告,上来便说,“家姐宗英与83岁高龄的著名作家冯亦代晚年结为夫妇,定居北京,因此也可以视为北京人了。最近,这位将70岁的老姐姐,为支持徐凤翔教授高原科考,准备第三次入藏,录制其科学探险的实况”。报告建议在北京日报发表《小木屋在召唤》,提名我跟随采访,并由北京电视台派出摄制队。一周后,市委宣传部的批复就到了报社和电视台。由此,我便开始了跟踪宗英老师的采访。
作者与黄宗英、黄宗汉姐弟合影
这一次跟踪采访,我不仅和宗英老师成了忘年交,和报告文学也结了缘。徐凤翔教授赴雅鲁藏布江大拐弯进行的这次45天考察中,与宗英老师和我结下了深深的感情,我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丽人行》就是真实地记录徐凤翔、黄宗英两位女科学家、艺术家为探索地球的奥秘和寻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的故事;之后又在北京日报我分管的副刊部设立了报告文学版;编辑刊出了大量的报告文学作品;在中国新闻奖担任评委时,也分在报告文学组,阅览了大量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我和宗英老师交流过,新闻记者是报告文学最理想的作者,他(她)们每天奔走在各条战线,对当代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多姿多彩的生活,对典型任务和重大事件,是第一发现者和采访者。用报告文学这种题材,不仅使新闻特写、通讯深化,更能锻炼记者的综合写作能力。现在许多作家,都曾经是是记者,或是报告文学起家。宗英老师的《小丫扛大旗》《特别姑娘》《为了你我的祖国》《一代天骄》《大雁情》《美丽的眼睛》《小木屋》等,都是报告文学的优秀作品。
和宗英老师聊起写作,她颇有点“委屈”:我刚踏入文坛,有人议论,说我写什么都能发表,因为我是名演员嘛,我心里不服气。笔,并不是我从舞台银幕带到文坛的嫁妆,我也是从一二三,重新学习。在文学前辈和同行的帮助下,深入到我从未涉及到的领域。为了写好农村,我基本学会了全套的农活儿。聊到此,她又欣慰地说,经过二十多年认真的文学实践,如今,没有人会说我因为曾是名演员,才被承认是作家。她曾多次强调,忘掉自己是个演员,这对有着40多年艺龄的她,是个大难题,可她执着地往前走着,还声称,你开你的牡丹,我开我的雏菊;你开你的荷花,我愿自甘为水草。她也很自信:我从不说晚年和余年,即使生命会像闪电般消失,我将永远在世上留下形象、文字和事业。她做到了,不仅在银幕上扮演了众多的重要角色,她的文学作品也多次获得奖项。
生活中的宗英老师优雅温婉,说话细声细语,对周围的老少男女,总是关心着张罗着。我儿子小时体弱,她每每见面必问;人家送她的好吃的,也总是让我带回家或分给在场的人。她从不对家里的阿姨发脾气,离世前的十几年,几乎常住在上海华东医院,半夜小便,她会对阿姨说,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从北京到上海出差,去医院探望,她会让阿姨提前帮她换好红色的毛衣,带去鲜花和她喜欢吃的蛋糕,她默默地点头微笑,只是话少了许多,静静地听我说东说西,全不像我第一次到小西天亦代老家里采访,她身穿洋红色毛衣,见到我手中的鲜花,现出少女般的欣喜,接过来闻了又闻,忙不迭地说:我赶快吃掉一瓶酸奶,腾出瓶子放花。亦代老在一旁慈祥地微笑着……而此时物是人非,令人心痛和无奈。
我知道,95岁已是高寿,她一生为爱,一生有爱。作为一个优秀的女性,她把获取知识作为生命的源泉,年过八旬后她依然学英语,背诗词,写随笔。如今向死而生的宗英老师,去天堂了,带着她全部的爱,去找她曾爱过的父母、爱人、兄弟、儿子、朋友……送上所有的祈祷和祝福。
作者与黄宗英在西藏林芝的藏民餐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