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陈雯卿(实习)
10月31晚,是万圣节前夜。这个最初在西方流行的节日,其由来与“鬼魂”、“亡灵”有关,以节日祭祀亡灵。随着后来节日流行的演变,万圣节更多的成为西方人聚会狂欢的节日。在夜晚,人们在化妆成鬼怪,游戏街头,不亦乐乎。
中国也有“鬼节”——清明节和中元节,皆是与祭祀逝者有关的节日。相比西方,中国的习俗便“庄重”得多。我们焚香、烧纸、扫墓,在过世亲人的牌位前虔诚地跪拜。
你是否觉得,一本正经、谈“鬼”色变的中国人,有时候实在有点无趣?其实,我们的老祖宗从不避讳谈鬼怪、聊生死。这幅宋代的奇画,就是证据。
这是南宋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右侧是画作,左侧则是元人黄公望的《醉中天》。在《骷髅幻戏图》完成约100年后,黄公望观画有感,遂作此曲为画跋。后来,黄公望的跋与画作一起被装裱到了同一张纸上:
“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光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识破个羞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
曲儿的男主角,就是画中“没半点皮和肉”的“鬼”——大骷髅。在黄公望眼里,这个男主角是惨不堪言,肉身寂灭,一切皆空,生时所有只化作了“一担苦和愁”。
其实,中国古代以鬼怪、骷髅为题材的画作不在少数,它们大多为宗教画,如佛教著名的绘画程式“地狱变相图”,就喜欢以恶鬼来表现地狱的恐怖。
然而,这幅宋画的奇异之处在于,它将骷髅与生者放在了同一个画面里,人鬼混杂,二者的身份和行为都难以解释。这也使得,它在问世百年来,不断受到后世的关注。
(一)
《骷髅幻戏图》是一幅绢本设色团扇画,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它的画者李嵩,是南宋的一位宫廷画家,擅人物、道释图。供职皇室的身份并未限制他的作画题材,在李嵩流传至今的画作中,有大量描绘下层人民生活的风俗画,如著名的《货郎图》。
(李嵩《货郎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而这幅《骷髅幻戏图》,却不同于李嵩的其他画作。它在整个中国古代的画作中,都是一个“异类”。
画面中的元素并不复杂,四人两鬼,一货担,一高台。中间的大骷髅坐在地上,一脚蜷缩,一脚拱起。头戴纱质幞头,身罩长衫,手拿一个小骷髅形态的悬丝傀儡玩耍。
对面的男婴连抓带爬,迫不及待地想扑向小骷髅的样子。其后方有一个身穿对襟旋袄的女子,伸出双手作呵护阻止状。在大骷髅身后,还有一位妇女正在哺乳怀中婴儿,眼神望向大骷髅与男婴的嬉戏。
大骷髅身边放一货担,里面装着草席、雨伞、水壶等生活用品,像是出行的装备。旁边一个砖砌方台赫然耸立,上有“五里”二字。黄公望题跋《醉中天》中有“呆兀自五里已单堠”,可知这个方台便是古代标志道路里程用的“堠”。
因此,有人认为,大骷髅是一位赶路行者,出于某种原因路过人间,与婴儿戏耍。
另外,大骷髅与乳婴女子的关系似显暧昧。后人推断,这两人是夫妻,只是丈夫不幸先于妻子离世。有人认为,丈夫逝世后留恋家人,便以骷髅形态回来与亲人相会。也有人认为,是妻子过分思念丈夫,从而幻想出他回到人间与家人玩耍的场面。
骷髅出现于人间,生者却并未因骷髅的存在而产生惊恐的神态。这幅人鬼混杂的画作,氛围温馨欢快,确实更像是一幅家庭风俗画卷。
(二)
可是,为了讲一个关于思念的生死故事,有必要把男主角画成这么个骇人的骷髅形象吗?
有人并不这么认为。
关于画家李嵩,文献中所记的资料甚少。只是,他流传下来的画作常有深刻寓意,诉说着画家对封建社会的见解、对下层人民的同情。据此,许多人认为《骷髅幻戏图》也有超越图像本身的“象外之意”。上世纪郑振铎、张珩、徐邦达主编的《宋人画册》中便说:
“此图生与死是那样强烈地对照着,我们画家的寓意是十分深刻的。”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李嵩在《骷髅幻戏图》中,将死人和生者放在一起,是为了在强烈的生死对比中,表达某种感情或观点。
然而,画作表达的到底是何种生死观,百年来却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李嵩擅长宗教画,宋代又是佛道思想进一步世俗化的时期,因此,画中的骷髅形象,是一种宗教警示。说起来,道教创始人王重阳确实有以骷髅警示世人的作品《画骷髅警马枉》。佛教也有所谓“白骨观”的修行方法,教导人们将肉身观想成一具白骨,以熄灭对色身的贪恋。
这种生死观在宋代被众多文人认同。黄庭坚便有一首《髑髅赞》:
黄沙枯髑髅,本是桃李面。
如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
业风相鼓击,美目巧笑倩。
无脚又无眼,著便成一片。
画跋《醉中天》的作者黄公望,明显是这种观点的赞成者。你瞧瞧,他把咱们男主角描绘成一个多么悲惨的形象,还通过对他的连讽带嘲来表达警戒之思。
(黄公望题跋《醉中天》)
也有人说,傀儡戏是南宋民间盛行的百戏之一,在傀儡戏表演中,人生的大喜大悲集于傀儡一身,但它们所表达的都是提线人的悲欢情怀,无关傀儡。因此,《骷髅幻戏图》是用傀儡来表达生命的疏忽幻灭,命运身不由己,以抒发人生无奈之感。
还有人说,他们都想的太悲观了。大骷髅与婴儿的对比,表现的不过是生命的自然历程,生老病死,秋去春来,无需太执着于生死。
这种观点的源头,在于道家的始祖庄子。庄子对于生死有十分豁达的看法,他在自己的妻子死去后,竟还能“鼓盆而歌”。他说,一想到妻子的生死,本来是气息的聚散,就如四季更替一般普通,便不再觉得悲痛: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他对于生死的通透见解,令许多后人都望尘莫及。
庄周梦蝶
(三)
李嵩究竟想要通过《骷髅幻戏图》表达什么,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定论。我们无法凭借鲜少的文献推断画家的内心,而一幅艺术作品的意义,本来也应该由艺术家与欣赏者一起建构。
况且,无论画作的意义何在,骷髅与生者并存,本身就是古人对死亡的一种坦荡凝视。在探索这幅画作的过程中,我们也走过了先辈们对于生死价值的思考之路。
道家有“安时处顺”(生死都顺其自然)的思想传统,而偏重生之价值的儒家,也曾提出过“生死俱善”(生死都要符合礼仪)的态度。北宋张载结合了两家的思想,提出“存顺没宁”的观点,主张有生之年要顺应自然和人事,才能在生命终点坦然安宁地面对死亡。
尊重生命,也接纳死亡,这是中国人数千年来的传统。一幅《骷髅幻戏图》,说不尽华夏几千年来的生死文化,但它作为中国人生死观的一个缩影,却也说尽了千言。
参考资料:《庄子·至乐》、《图绘宝鉴》、《顾氏画谱》、《宋人画册》、《〈骷髅幻戏图〉与傀儡戏》、《“生死俱善,人道毕矣”──中国古代的生死观及其现代意义》、《李嵩<骷髅幻戏图>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