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过去的几个月,这悠远清雅的两句诗,让因疫情而焦灼的人们感到了难得的一脉清凉。时值初夏,毗邻凤凰书城的“明社·璞斋”茶社中,一场名为“享此浮生”的浮世绘展览,再次让人窥得风月同天的几许繁华。
浮世绘:江户时代的百科全书
据策展人肖征宇介绍,该展览展出了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作品近40幅。江户时代(1603-1868)既是日本封建时代的最后阶段,同时也是庶民文化开始兴起、逐渐欣欣向荣的时代。浮世绘作为一种独特的民俗版画,恰如锦绣万花,绚烂多彩,题材极其广泛,有社会时事、美人风华、民间传说、历史掌故、戏曲场景和古典名著图绘、记录战争事件或抒写山川景物。“它几乎是江户时代人民生活的百科全书,而所有这些题材的基调则是体现新兴市民阶层的思想感情”。
三百余年来,大名鼎鼎的“浮世绘三杰”葛饰北斋、安藤广重、喜多川歌麿对东西方艺术产生深远影响。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绘穷形尽相、尽态极妍,其人一生出入青楼,堪称“日本版关汉卿”。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无所不在,《北斋漫画》《富岳三十六景》等“连载体”名作更是影响深远。而以揽山川万象于笔端的名所绘(又名风景绘)闻名于世的安藤广重,则是浮世绘领域的最大派系——歌川派当之无愧的“扛把子”。本次展览的作品中,大多数就出自歌川派名家的手笔。
歌川派:德川幕府的“官方代言”
歌川派的祖师名为歌川丰春,生于神奈川县伊势原市歌川村,故取名为歌川。他的首位弟子歌川丰国以“役者绘”(歌舞伎演员肖像画)而闻名,并通过广收弟子来发扬光大派系力量,被尊为歌川丰国一代。歌川丰国的师弟歌川丰广与歌川丰国一起,开创了歌川派的盛世,最盛时门下竟聚有200余名画师之多。安藤广重入歌川丰广门下学艺时,依照当时浮世绘界师徒艺名的传承传统,歌川丰广分别用自己画号中的“广”字与安藤广重本名“重右卫门”中的“重”字,将他命名为广重,因其源于歌川派,所以也称歌川广重。
除广重外,其他歌川派的名家也各擅胜场:师从歌川丰国一代的歌川国芳,身为猫奴却极具反差萌地钟情于水浒英雄,以“武者绘”而名世;与国芳师从同门的歌川国贞,擅长“猪首猫肩”千姿百态风采各异的“美人绘”;此外还有史称歌川丰国二代的歌川丰重,被歌川国芳钦定为“武者绘”继承者、画风夸张大胆极富冲击力的月冈芳年等等。
新时代的种子,总是在旧时代的土壤中悄悄萌芽,并最终导致前者的天翻地覆。17世纪初,德川家康入主江户后,以日本桥为起点,建起了通往京都、日光、福岛、长野等地“五街道”,设置具有旅店和饭馆功能的“宿场”,日本桥一带空前繁华,并成为日本全国公路网的起点。居民出行、旅居、赏景、游玩空前便利。歌川派也乘势而起,不同于简单的民间画派,几乎可以看做是当时的传媒机关,歌川派门生不仅是简单的画图刷版,他们的海报与宣传画单,题材均取自当时的文娱界、演艺界中最风行的主题,再藉之讽刺政治或社会风气,或报导市井新闻、镇上的各种活动等等,不仅在当时成为重要的社会流派,其作品也成为18~19世纪日本风物的再现。
挂在明社一楼展厅中间位置一幅尺寸颇大的《东海道大井川》,是安藤广重晚年涉足三联美人画的杰作,但在大井川这条宽阔的河流上,所显现的却是人世百态。富贵者乘坐着八人到数十人抬着的轿子(日本喊“驾笼”)过河,小富者坐在名为“莲台”的四人抬轿,再拮据一点的就雇一人背过去。而充当脚力的劳动者们尽管日日跋涉于风浪之中,脸上却自有一种乐观坚毅的豁达神情。“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不同于这种因比较而生的“伪乐观平和”,广重笔底所折射出的是更深层次的悲悯,毕竟,无论是水中苦力还是过河旅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广重之高于同侪,正在于此。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独特气息,属于江户人的关键词,离不开“人世无常,及时行乐”,与中国魏晋文人“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放浪形骸下的心灵煎熬相比,一年四季赏不同的花,走最远的路,观最多的景,享受最繁华的生活。安藤广重同样是这一理念的践行者,举目所见山河,皆成笔下美景。早年的《东海道五十三次》《富士三十六景》渐成一家,晚年的作品《名所江户百景》《江户名所四十八景》,更是将他推向了浮世绘者的巅峰。其中,《名所江户百景》更被称为“一世一代”,意为一生中最辉煌的作品。
风月同天:东西方大师的心灵相契
浮世绘上溯渊源,借鉴了中国明代晚期江南一带的木版画工艺,流入日本后,被时人学习研究,成为了自己的一种民间艺术,深受民众欢迎。十九世纪欧洲,从古典主义到印象主义各派大师无不受到浮世绘的启发,认为浮世绘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当代风靡全球的日本动漫事业,很多素材和灵感都取于浮世绘,宫崎骏的动漫电影中就可以看出古老的江户气息。
天才梵高曾经说过,“浮世绘就是我的信仰”。他曾多次临摹广重的作品,如《江户百景》系列的《大桥骤雨》《龟户梅屋》等,不仅色彩明丽,构图更是灵动变幻、手眼非凡。与之相类似的,我们在安藤广重的代表作中并不少见,作为近景的合欢花、紫藤、红蓼、枫树、老梅的枝桠,透出集生死枯荣于一体的悲欣交集的意味。飘扬的鲤鱼旗、役者肌肉贲发的手足、老牛健硕的躯干、猎场上大如满月的箭靶……常见物事所形成的天然画框和间隔,与清淡的远景形成极强烈的对比。这种漫画式、故事性的表现方式,在今天也许非常常见,而在当时的西方人看来却无比惊艳。莫奈的白杨树,惠斯勒的巴特西老桥,高更笔下的苹果树,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启发。
歌川广重的“物哀”,在清丽的画面外,往往有种意在言外的感伤和悲凉,令观者其意也消。鲁迅在致日本友人的信中曾言:“关于日本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北斋,现在则是广重。”淳朴的乡愁,幽微的情思,与鲁迅笔下《社戏》等名作中对浙东故乡小城的眷恋,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享此浮生》的海报主图,取自安藤广重的《夕凉》,与《江户百景》“秋之部”系列的《两国花火》,角度、构图、取景都有相近之处,可以看做画家对自己的致敬和回应。前者是浓酽如酒的夏夜近景,似乎可以闻到歌姬头上铃兰的芬芳。后者则是秋霜下清冷的远观,“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秋夜的月,一样能够清凉夏日的风,“风月同天”,不妨来此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