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座城
在喧闹的城市,在幽静的山间密林,藏传佛教寺院总有许多共通共同的地方,但江孜的白居寺是个例外。
白居寺的建筑顶上,没有众生向佛的铜制双鹿法轮标志,也没有其他寺院常见的灵塔。它又是萨迦、布敦和格鲁三教派和睦共处一寺的典范。对如此独特的寺院,要解开的谜思太多,不知从何入手。
第一个最关心的问题,有人建议我问白居寺的僧人降央旦增,说他学问高深,已经出版过一本白居寺简史。关于白居寺的历史,他堪称权威。降央旦增四十岁开外,眉宇间透着年轻人的精气神,可他的学问超出了这个年龄段的人。面对一个个琐碎问题,他侃侃而谈。
一
历史上,广袤的年楚河流域总称为娘域金色长峡,分为上中下三部。现在的江孜县一带为上部,古代时,这一带是智和琼姓氏的领域。
奔腾的年河流域纵横阡陌,历来是兴修寺宇、发达教业的地域。在前宏期建业的基础上,各教派在年河一带的寺庙拔地而起。这些寺宇后来经历了千年的风雨,大部分现在只剩下名称零星散见于史书中。
大约在元朝初年,康区德格地方的丹玛温波领着儿子桑布坚赞离开故土前往当时的政治中心萨迦。桑布坚赞生性聪慧,后代风光渐增,行走于萨迦政权与后来当政的帕竹政权之间,在江孜发迹。到桑布坚赞的儿子帕巴白时,修建了一座城堡,取名为江卡孜。到桑布坚赞的孙子贡嘎帕时,城堡得到扩建。布东(又称博东)大师看到威严壮观的城堡,诗兴大发,挥笔题下了诗句:
江嘎尔宫殿美不胜收,疑似天上宫阙下凡间。
无数寺俗豪宅交相映,屋体装饰更使宅变美。
聚宝狭地人见人愿驻,农牧齐茂经济活跃地。
无数圣贤似鸭聚天湖,人称此地江嘎孜木城。
这首诗称赞新建的城堡像天上神仙的天宫,点缀了年楚河流域,是招引四方贤人的圣迹。大师的感慨透着对江卡孜这座城堡的喜爱,他的祝词预示了江卡孜城堡的吉祥之兆。从此江卡孜简称为江孜,并慢慢演变成了地名,原先属于这块土地的娘堆、斯顶等地名,慢慢成了远年陈词。
说到江孜,人们会不假思索地联想到热旦贡桑帕。古人在他的名字前恭敬地加上法王二字。在西藏历史上,除了松赞干布和赤松德赞等外,鲜有人被戴上法王之冠冕。由此可见,热旦贡桑帕是非同寻常的一个人。
热旦贡桑帕是贡嘎帕的儿子。帕竹政权取代萨迦政权,掌握了卫藏地方政权后,热旦贡桑帕得到了施才的机会,他在帕竹政权谋到了一个侍从的职位。出色的能力赢得了帕竹政权大司徒强久坚赞的宠信,任命他管理江孜。随后,他又得到明朝封号,任江孜千户官。他管辖的范围南到岗巴、亚东,东到乃东地方,权力保障,使他的才华得到了极限施展。
热旦贡桑帕时期,藏地已进入藏传佛教后宏期四百多年。各地寺宇多如繁星,宗派林立,也是各教派大师们各显神通、明争暗斗的最激烈时期。这时,宗喀巴大师创启的格鲁派,以严格的教规在全藏闻名,宗喀巴倡导的观点也吸引着各地同道者,特别是他的得意弟子克珠杰,在岗巴拉以西弘扬宗喀巴的格鲁派风生水起。
热旦贡桑帕很想在自己的领地里传扬此佛法,让这个戒律严格的教派兴盛,与当地已有的教派在同一座寺里和睦相处。
从当时的境况看,这个想法十分大胆,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热旦贡桑帕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的想法一定要付诸于行动。在父亲贡嘎帕的周年祭时,热旦贡桑帕成全了自己的想法,迎请宗喀巴的弟子克珠杰做佛事。
江热地方当时是江孜的重镇。当代人熟悉这个地方,是因为此地有一个著名的帕拉庄园。而热旦贡桑帕时期,这里只有一座赤热巴坚时代兴建的宁玛派寺庙。热旦贡桑帕念旧创新,把盛办先父的年祭地点选在这里,他派人远赴昂仁曲德寺恭请克珠杰。
克珠杰不负他望,远道而来,让热旦贡桑帕喜出望外。他召集四百多位僧人隆重举办了父亲的年祭。初见如同故交,克珠杰的信任,让热旦贡桑帕产生了想在河对岸的山脚下新建一座寺宇,让各教派在这里和睦共存的想法。克珠杰大师欣然答应当新寺的堪布。你情我愿,天时地利,这个计划很快落地实施了。
1418年,江孜平原一时云集了藏地各方的石匠、木匠、铁匠、金银铜匠、画师、书家等。热旦贡桑帕开始大兴土木。修建的第一个建筑不是殿堂,而是年楚河上的桥。从老镇江热寺迁到河对岸新址,必须有一座跨越年楚河的桥。为示慈悲,新建的桥呈佛塔形状,有六眼通道,通道墙壁上绘有佛像和时轮图,成了年楚河上的一道风景。
不同的教派在新建的寺院中和睦相处,是热旦贡桑帕的愿望。他从众多的教派中,为新寺选择了布敦、萨迦、格鲁这三个教派。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这三个派别?我请教了很多专家和僧人,都不得要领。依我推断,选择布敦,是因为热旦贡桑帕的外婆来自夏鲁地方,与布敦有很深的感情;选择萨迦,是祖宗和他本人都是萨迦的信徒;选择格鲁派,是当时格鲁派以戒律严明著称,追随者众多。再者,当时请的堪布是克珠杰,克珠杰是格鲁派开宗大师宗喀巴的上首弟子之一。
热旦贡桑帕在修建经堂大殿的同时,兼顾各教派需要,铸造了以释迦佛为主的不同教派的主尊佛像,前后制作了三个巨幅唐卡,他还对建筑的细节十分上心,寺宇围墙的石雕像和角楼,均称得上是上乘艺术品。几年之后,这座新寺又经历扩建。除新建寺院辩经场,还在僻静的山上,新修了供僧人隐修的甘丹日卓。至此,这座寺院具备了所有佛教寺院应有的设施,尤其令人神往的十万佛塔,是别的寺院所没有的,在整个藏区都罕见。它由九层塔和50多个时轮坛城组成,这座塔让新建的寺独领风骚,少有寺院能够企及。新寺初具规模后,热旦贡桑帕为寺取名——白郭曲德。
寺院修建后,也赢得不少赞美,热旦贡桑帕没有迷失在赞美声中,他知道,内在的修行要比漂亮的寺院更为重要。
一年冬天,他邀请布东乔来南杰(也称博东 乔列南杰)来寺讲法,为僧众讲授《佛规行》,规范僧人的言行。
布东大师在白郭曲德寺一讲就是六个月。这期间,他有机会认真领略感受这座新寺,深深被这座寺院的美所打动,更为热旦贡桑帕的功德感动。历史上,除了布东大师高度评价热旦贡桑帕外,五世达赖喇嘛也对热旦贡桑帕评价甚高。他说,在百业佛行善业上,尤其在建筑上,无人能企及热旦贡桑。
热旦贡桑帕的功绩不限于寺宇建设。他当政时期,在文化领域也颇有建树。他以藏文行书体的丹玛孜巴为标准,规范了行书体的写法,在西藏历史上产生了一定影响。热旦贡桑帕父亲的年祭系列活动,也演变成了著名的江孜达马节(赛马节),一直延续到今天。
二
观白居寺和十万佛塔,藏传佛教各教派的活佛高僧在壁画上一一再现,栩栩如生。热旦贡桑帕不分亲疏,对各教派一视同等,由此可见一斑。看完壁画,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就是在壁画中找不到克珠杰的画像。后来获知,不仅寺和塔的壁画上没有他的踪影,连记载建寺者功绩簿里,也看不到他的名字。这让我十分不解。
可以说,克珠杰是白居寺的奠基人之一,后来又追认为一世班禅,在兴修白居寺期间,与热旦贡桑帕亲密合作过,还任过白居寺的第一任堪布呢。按理说,他跟热旦贡桑帕的感情非常深厚,为什么寺里独独缺对他的记载呢?
原来,克珠杰与热旦贡桑帕之间后来出现过隔阂,这个不愉快可能是白居寺没有克珠杰相关记载的主要原因。
究竟施主二人因何产生矛盾呢?谁也说不清,西藏的史书往往繁事化简,他们之间的关系留给后人猜想。我猜想,有一件事让他们之间产生了芥蒂。在白居寺十万佛塔还未完工的那年,热旦贡桑帕请来荣顿释迦 坚赞,与克珠杰辩论。邀请发出后,热旦贡桑帕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克珠杰面前,没想到克珠杰立刻答应了。
荣顿是萨迦派的著名高僧,是那兰扎寺的奠基者。他的勤学更是传之千里,直到八十三岁,仍在不间断地闻思。
辩论一事确定后,热旦贡桑帕做足准备工作,邀请了许多藏地活佛高僧来当作证人。
在约定好的日子,白居寺的大经堂里坐满高僧大德。克珠杰和荣顿的坐垫摆在中间,他们座位的上方摆放着全套的《甘珠尔》《丹珠尔》。藏地各寺的僧人慕名而来,白居寺内一时人头攒动。
克珠杰戴着黄色鸡冠帽按时走进经堂,从容地坐在自已的座位上,等待荣顿的到来。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荣顿却没有出现,高僧和看热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克珠杰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影,他只好叫侍从去找热旦贡桑帕。侍从在寺内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热旦贡桑帕。克珠杰见状很不高兴,让侍从拿笔墨和纸。他把大块藏纸叠成条状,夹在指逢间,竹笔沾着墨飞快地写了一首诗,抒发了他的愤慨。写完站起来走到糌粑盒旁,抓了一把放进嘴里,然后走出经堂大门,把诗文用糌粑糊贴到经堂门板上。
这件事后,克珠杰背着行李和经书离开白居寺,到幽静的日吾当金寺隐修,著书,讲经布道。在这里,他的弘法事业顺捷,远近崇尚者日益聚增。热旦贡桑帕后悔自已的行为,想尽办法请克珠杰重回白居寺,但遭到了克珠杰的拒绝,并用一首诗回应道:
獠牙无损手掌劲实足,
威武雄狮雪中任游者。
欲拴门前脏水维持命,
岂不成为贤者笑柄耶。
也许是这个隔阂,才使得后人无法从典籍或壁画中,看到克珠杰与白居寺的关系。
克珠杰在日吾当金寺时,宗喀巴大师的继承者、第二任甘丹寺赤巴贾曹杰来到乃宁寺。克珠杰闻讯后前去拜见,两人言投意合,贾曹杰鼓动他去拉萨。后又在贾曹杰的信任托付下,克珠杰代他担任了第三任甘丹赤巴,成为格鲁派鼻祖之一。后人把他和宗喀巴、贾曹杰尊称为格鲁派父子三尊。
三
克珠杰走后,白居寺在后山上围起了蜿蜒连绵的红墙,红墙里有酷尔巴等四个萨迦派扎仓,仁顶等四个普顿派扎仓,罗布甘丹等八个格鲁派扎仓。庄严殊胜,史称白居寺十六扎仓。
这些扎仓平常各司教派法事,大部分以时轮仪式为主。夏冬两季有两次联合大法事,集中在大经堂举办。领经师固定由格鲁派的经师担任,仪式程序和念诵的经文也以格鲁派为主。对此,各派没有争吵,也没有异议,一直延续到现在。
从白居寺扎仓的数量来看,格鲁派也是远远多于其他教派,这可能跟热旦贡桑帕偏向于格鲁派有关。又一个令人不解的是,热旦贡桑帕和布东大师是非同一般的施主关系,每次关键事情都邀请布东大师。但白居寺却没有布东派(也称博东派)。
在藏地寺庙最少、信徒最少、历史上鲜有政治势力青睐与扶持的夏鲁派,在这里却有四个扎仓,而且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所以说,白居寺里有很多不解之谜等待人们解开。从始建到现在,三个教派在此诵出和谐的颂经声,说明白居寺能包容不同主张,这一点难能可贵。
既然它能包容不同主张,那么这里又何以没有双鹿向法轮这个藏传佛教寺院标志呢?我请教了很多白居寺僧人,都没有结果。我以为他们不知其因,后来才知他们是不愿回答,这个态度让我更加好奇,多方请教,终于觅得一则传说,可以算作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