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晚上10时，雷雨过后的从化有了一丝凉爽。高山村鱼塘的棚屋里，忙了一天的村民们，与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喝酒唱歌，打牌吹水。43岁的刘振强沉浸在熟悉的欢乐中，他没有想到，一场命案即将向他袭来。在刘振强当晚回家的路上，同村的刘武已等待多时。看到刘振强经过，刘武立即拿起刀追砍。惊惶的逃跑与格挡中，刘振强将刘武杀死。

　　刘振强是否应为这起命案埋单？经提前介入和认真审查案件证据，广州市从化区人民检察院认定：刘振强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无须负任何刑事责任。目前，刘振强已在家中休养。南方日报记者了解到，这是广州检察机关近年来首起对外公开发布的正当防卫案件。

　　牌桌摩擦

　　“他拎刀去了你们家”

　　高山村位于从化西部，村内集体经济活跃，村民们多为同宗。在村里人看来，刘武与刘振强平时并没什么过节，按照长幼辈分，28岁的刘武还要称呼刘振强为长辈。

　　记者了解到，村牌坊外的鱼塘棚屋，是村民们平时娱乐放松的主要场所。21日晚上，刘振强和弟弟刘振民照旧去棚屋玩耍，刘振强和刘武同一桌打麻将，彼此互有输赢。当晚刘武酒喝得比较多，玩到10时多，刘武借着酒意对刘振强说：“你上一局欠我的钱还没给。”刘振强分辩说没有欠，两人争执不下，一时推搡起来。

　　其他村民赶紧将两人拉开，劝刘武算了。正在唱歌的刘振民也闻讯赶来，帮大哥说话。见对方人多，现场没人站在自己这边，刘武愤而要走。同村的阿华拉住刘武说：“你醉成这样了，开不了车，等会大家一起走，别为这点小事儿搞得不愉快。”

　　据阿华介绍，当时刘武正在气头上，也不听劝，径自去取了小轿车离开。没开出多远，车一头驶进农田里，车轮陷进水渠退不出来。刘武又急又气，大家又赶过去，合力帮他将车抬起。之后刘武去了村篮球场旁的大榕树下与其他人聊天。

　　刘振强兄弟俩以为这起寻常的摩擦到此结束，继续留在棚屋玩耍，直到次日凌晨3时，刘振强骑着摩托车载刘振民回家，经过刘武车抛锚的地方时，才发现刘武仍坐在车里等候。

　　刘振民察觉到一丝异样。“我当时就对我大哥说，快点走不要停。”刘振民说，从刘武车边经过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刘武已经下了车，手里还拎着一把刀，喊着“我要砍死你们”。刘振强赶紧加大油门，刘武没有追上。

　　担心刘武继续追赶，刘振强和刘振民不敢回家，将摩托车停到大榕树下，和其他村民待在一起。这时刘振民接到阿华的电话，称刘武拿着刀去了他们兄弟俩家中，要报复他们，让他们小心。“万一他找不到我们，拿刀伤害我们家里人怎么办？”兄弟俩越想越怕，只好打110，向警方求助。

　　刘振强这才意识到，他们陷入了一个大麻烦。

　　连伤两人

　　警方决定撤案处理

　　危险远比刘振强想象的更快发生。据了解，报警后刚过了几分钟，刘武就开车兜回到大榕树这边，从驾驶室中拿出刀，朝刘振强兄弟俩走过来。

　　“为这点事，你就要拿刀砍我们吗？”刘振民生气地说。

　　“就是要砍死你们！”刘武愤愤地喊。双方再次吵起来，刘武冲向两人，躲闪中，刘振民和刘振强分别负伤。刘振强捡起一根长竹竿，朝刘武打过去，将刘武打趴在地上，看到刘武还想再起来，刘振强又补了两三竹竿，刘武不再动弹。这场惊险的生死追逐，只发生在十几分钟之间。

　　警方赶到现场后，发现有3名伤者，立即致电120派救护车抢救。经鉴定，刘振强的创口长度达10.3厘米，刘振民的创口长度达15.5厘米，关节功能将来可能受到影响，损伤程度暂定为轻伤二级。

　　而手里仍紧握着刀，趴在地上的刘武，经鉴定，已失去生命体征。鉴定认为，刘武死因系严重醉酒状态下，左额顶部遭受钝物作用致重度脑损伤死亡，酒精对其颅内出血有促进作用。

　　命案在村里引发不小的轰动，刘振强当晚被带走接受讯问。

　　得知刘武的死讯后，刘振强当场哭了。“我不知道会把他打死。”刘振强说，“可我真的没办法了……如果不这样，也许死的就是我。”

　　记者了解到，今年8月，从化区人民检察院认定该案属于正当防卫，对刘振强作出不批准逮捕的决定。之后，广州市公安局从化区分局决定撤案。

　　对话检察长

　　“绝不打折扣、和稀泥”

　　从“昆山龙哥反杀案”，到“退伍女兵反杀案”，近年来，多起涉正当防卫案件引发了公众高度关注。我国刑法虽对正当防卫作出了明确规定，但实践中，办案机关对正当防卫的认定相当严格，难以得到适用的正当防卫条款，甚至被学界称为沉睡的“僵尸条款”。

　　在舆论关注下，一些应认定但没有认定为正当防卫的案件得到了纠正，也推动了正当防卫条款的逐渐苏醒。但频发引发争议的这类案件，仍反映出办案机关进退维谷的现状。

　　面对舆论呼声，去年12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第十二批指导性案例，明确了正当防卫界限标准，社会普遍关注的“昆山龙哥反杀案”也入选其中。

　　最高检指出，认定正当防卫行为，需要同时具备起因、时间、对象、限度等要件，而每个要件涉及很多具体问题，受执法理念和执法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各地对正当防卫的尺度把握不够统一。有的认定正当防卫过于苛刻，往往是在“理性假设”的基础上，苛求防卫人作出最合理的选择，特别是在致人重伤、死亡的案件中不善或者不敢作出认定；有的作简单化判断，以谁先动手、谁被打伤为准，没有综合考量前因后果和现场的具体情况。

　　最高检还明确指出，正当防卫不是“以暴制暴”，而是“以正对不正”，是法律鼓励和保护的正当合法行为。法律允许防卫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一定损害，甚至可以致伤、致死，这不仅可以有效震慑不法侵害人甚至潜在犯罪人，而且可以鼓励人民群众勇于同违法犯罪作斗争，体现“正义不向非正义低头”的价值取向。

　　此次刘振强反杀案，从化区人民检察院毫不犹豫，审查证据后立即作出正当防卫认定，可谓一个正面的示范。从化区人民检察院为何敢这么“刚”？南方日报记者采访了从化区人民检察院代理检察长陈宏。

　　记者：从化检察院为何认定该案属于正当防卫？

　　陈宏：从刘武的行为来说，案发时，刘武两次追砍刘振强和刘振民，并且都造成了轻伤二级的后果，刘武当时处于酒后亢奋状态，所持凶器又可轻易致人死伤，难以预料接下来还会对刘振强等人造成什么不利后果，这造成了刘振强等人的人身安全处于现实的、急迫的和严重的危险之下，符合刑法规定的“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标准。

　　虽然案发前刘振强与刘武曾经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但该次冲突之后，双方离开现场，根据刘振强兄弟两人后续躲避、主动报警的行为判断，刘振强一方已经没有任何打架斗殴、报复的意思，在第一次被追砍时，还主动避免发生打斗，报警寻求公权力救济，但刘武却在对方逃跑避战的情况下继续升级暴力行为，由此可见，双方攻击与防卫的关系清楚明了，刘振强的行为具有防卫性质，不属于打架斗殴。

　　记者：我注意到，刘振强在刘武倒下后继续进行了追打，这在过去一些案例中，可能会被认为防卫过当。从化区人民检察院是如何看待这个行为的？

　　陈宏：从当时的情境来看，刘振强已经被砍伤，而刘武手里还攥着菜刀，存在再次发动攻击的可能。我们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要求刘振强更完美地进行防御，或者立即判断刘武是否已经有效停止了侵害，到底具有多大的可行性？我认为法律不应对身处险境的当事人作这样的苛求。

　　所以我们认为，刘振强在刘武倒地后，在这特定的时间、空间，做出继续打击行为，完全符合防卫的需要，属于对正在进行的行凶采取防卫行为。这也是我们想要向社会公众传达的正当防卫的法律精神。

　　记者：在过去一些司法实践中，为避免激化矛盾，司法机关可能会对这类案件平衡处理，不敢或较少适用正当防卫条款。从化区人民检察院这次坚决认定正当防卫，体现了什么样的司法理念？

　　陈宏：坦白说，我们在办这类案件时也有压力，其他机关的意见、死者家属的感受……这些因素我们都要考虑。但我们始终坚持的一个观点是：法不能向不法让步。如果面对这样严重的行凶行为，都不能自卫保护自己，那不仅是违背法治精神、助长社会戾气，还将严重损害司法权威、伤害社会正义。

　　相比复杂的现实情况，目前正当防卫的规定其实比较简单。最高检此前专门发布了一批指导性案例，详细列明了不同情况下正当防卫的认定标准，这给了我们办案人员非常及时的指导。我们认真审查案件证据，严格适用法律规定，只要属于应认定正当防卫的情况，就绝不息事宁人地“打折扣”“和稀泥”。不放纵犯罪、不伤及无辜、罪责刑相适应，这是我们办案中必须坚守的司法理念，也是检察机关的司法担当。

　　（刘振强、刘振民、刘武、阿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