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正面临上台以来的最大政治危机。
仅仅不到三周时间内,“黄背心”运动(Gilets jaunes)持续升级,甚至被法媒称作为“起义”(Insurrection)。它不仅在法国国内引发巨大动荡,迫使马克龙临时召集内阁部长商讨对策,其“星星之火”还越过了国界,一路烧到了荷兰和比利时。
“上周五我们就收到了公司内部的群发邮件,让我们这几天注意安全,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请假在家办公。”在巴黎16区一家商业咨询公司工作的玛丽(Marie)告诉澎湃新闻,“几天以前,我还开玩笑和我的俄罗斯同事说这种示威在法国是家常便饭,人们如果不高兴,那就上街呗。但是,这两天我感觉自己被‘打脸’了。自我记事以来,好像能与‘黄背心’相提并论的就只有2005年那次骚乱了。”
玛丽所说的2005年骚乱,是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最大规模的社会危机,数千辆汽车被烧毁,时任总统希拉克宣布进入“紧急状态”,部分法国城市实施了宵禁。
而在当地时间12月3日举行的内阁紧急会议中,法国政府将讨论是否再度实行“紧急状态”。爱丽舍宫发言人格里沃2日称,这是政府考虑的备选选项之一。
连续3周,抗议冲突愈演愈烈
时间倒退三周,在少数司机穿上黄色安全服到街头“散步”抗议油价上涨的时候,包括玛丽在内的大部分法国人没有想到示威能升级到如今这个地步。
就在11月11日,马克龙借一战停战百年纪念的时机力邀70余国首脑聚首凯旋门下,展现“法式主场外交”的瞩目成绩后不久,抗议政府上调燃油税的游行便在同一地点爆发。
11月17日,大批巴黎人穿着醒目的黄色反光安全服,走上街头堵路示威。与“革命之都”巴黎以往常常见证的大部分游行、罢工不同,这次的“黄背心”运动并无工会或政党统一组织,自发的参加者还形成了每逢周六必上街升级抗议规模的“默契”。
与此前两个周末法国全国16.6万人和28.2万人参加示威的规模相比,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13.6万的参与人数是最低的,但与防暴警察的冲突却是最为激烈的。
燃烧的汽车和路边餐馆、被抢劫一空的店铺、一筹莫展的防暴警察,这些平日里难以想象的景象出现在了一个接一个城市地标旁。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歌剧院(L‘Opéra’)和里沃利大街(la rue de Rivoli)接连陷入“城市游击战”。凯旋门上,弗朗索瓦·吕德(Francois Rude)那块早已融入巴黎文化基因的“马赛曲”浮雕也被抗议者砸出了一个黑森森的大洞。紧张气息从一个街区传播到另一个街区。
12月1日-2日的示威活动中,凯旋门上的著名浮雕“马赛曲”被示威者破坏。
根据法国媒体《费加罗报》3日报道,自1日以来,巴黎警方已经逮捕了421名示威者,受伤人员数量达到250。
发源于巴黎,示威活动还蔓延到了外省。里尔、里昂、马赛等大城市均有市民身穿“黄背心”走上街头。法国内政部2日的通报称,1日下午3点,全法共有75000名身穿黄色安全服的抗议市民出现在公共场合。据路透社2日报道,在法国南部的罗讷河口省,由于“黄背心”运动造成的交通混乱,一名汽车司机当日在车祸中身亡。3日,又有法国媒体报道称“黄背心”运动到目前已造成3人死亡。
从高油价到广泛社会议题
“黄背心”抗议的源起,是法国居高不下的油价。
根据欧盟委员会的数据,目前法国的柴油和汽油价格已经达到了每升1.46欧元和1.55欧元,显著高于欧盟均价1.38欧元和1.39欧元。
据法国媒体欧洲电视1台(Europe1)此前报道,今年以来,法国的柴油价格水平已上涨了约23%,汽油价格也上涨了15%。为了加速向新能源转型并应对空气污染,法国政府此前做出决定,自2019年1月起,将对每升柴油和汽油分别征收6.5欧分以及2.9欧分的二氧化碳税。增税将充盈国库收入,以便加大对可再生能源的投资。
自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以后,通过包括征收燃油税的方法来控制碳排放量成了法国政府改革方针的一部分。
马克龙上台以来,法国政府更在气候和环保议题上“发力”,将其视为在美国退出巴黎气候协定的背景下法国在国际舞台上发挥领导力的尝试。环保议题已在法国被赋予了“政治正确”属性。法国媒体《观察家报》(L'OBS)11月7日的社论指出,以“环保”名义对燃油增税,在法国政府看来是所有增税方案中政治可行性最高的一种。
“我支持政府在环保问题上的积极态度,想减排当然要拿出实际行动。”玛丽的环保观念很强,不仅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还十分注意垃圾分类,在家中备有四个垃圾箱将不同的废物分门别类。
“但是,排除运动的暴力成分,‘黄背心’们提出的购买力、税收公平等问题也是合理的。(这届)政府有些不接地气了。”玛丽表示。
如玛丽所说,“黄背心”们很快提出了新的诉求。燃油税导致油价上涨,固然是引发不满的直接原因。但背后折射的,还是人们对购买力下降的担忧。
爱丽舍宫发言人格里沃(Benjamin Griveaux)2日在推特上发言,称自己在私下里接触了一批“黄背心”运动参与者,了解到了一些他们的最新诉求。这些要求已经和油价没有什么关系了。“黄背心”们现在谈论的是如何保证购买力,怎样让公共服务更多地惠及平民,以及医疗和教育机会公平等更广泛的社会议题。
法国电视五台播出的新闻画面显示,11月30日下午,两名参加“黄背心”运动的年轻人大步走进法国总理府。一人要求直接面见总理菲利普进行对话,另一人则声称将全程录像,然后再上传到社交媒体,以保证整个过程透明公开。
最后双方达成了妥协,菲利普同意直接对话,但拒绝被录像。对话结束后,菲利普和对话者都接受了采访,称主要谈及了购买力下降的问题。
直接对话、全程公开,这样的沟通方式与前不久以“直接民主”为竞选口号之一的意大利“五星运动”(Five Star Movement)十分类似。法国《世界报》资深时政记者Rapha lle Bacqué认为,“黄背心”和初期的“五星运动”确有相似之处。而“五星运动”在意大利大选中的成功,则显示出非传统政治运动挑战主流政治力量的能力越来越强。
对法国政府来说,与这样的非传统抗议者打交道十分困难。法国电视五台的主流政论节目C’est dans l’air日前评论称,“黄背心”运动提出的诉求无所不包,不易提炼出明确的纲领,这增加了政府与其谈判的难度。
在法律程序上,“黄背心”更是给法国政府出了难题。据《费加罗报》此前报道,在11月17日的首次示威活动前,“黄背心”们没有按照法律程序进行报备。根据法国现行法律,对于未报备的非法集会,只有惩罚组织者没有惩罚参与者的规定。但由于“黄背心”的街头运动多为自发,难以划定组织者和参加者的界限。
马克龙火速回国处理最大执政危机
事态的迅速升级让马克龙很快意识到了不满情绪远不仅局限在油价等孤立的经济议题上。
《费加罗报》12月3日报道称,根据最新民意调查,虽然八成法国人反对“黄背心”运动的暴力色彩,但“黄背心”们的诉求得到了72%的法国人的支持。更有90%的受调查者认为政府的处理到目前为止并不成功。马克龙政府已经遇到了执政以来的最大国内危机。
G20峰会甫一结束,马克龙立即从半个地球外的阿根廷飞回巴黎。马克龙下飞机后从戴高乐机场直接赶到凯旋门讲话。总理菲利普也一直留守国内,还取消了原定于12月3日参加波兰卡托维兹气候大会的计划。
12月2日,马克龙视察了在暴力抗议活动中遭受损失的一些街区,他还召集了内阁紧急会议,与总理、内政部长、高级安全官员等商谈应对措施。法国爱丽舍宫表示,马克龙已经委托总理菲利普从3日开始与抗议活动的代表,以及勒庞、梅朗雄等反对党成员进行对话。
“按照法国的历史传统,社会在有分歧的情况下很少靠协商解决问题。相反斗争和革命往往变成了实现诉求的方法,民众和政府都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副所长王朔对澎湃新闻表示,“‘黄背心’事件中的获益方并不明显。马克龙政府已瓦解了工会势力,这次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极右或极左党派策划了抗议。目前法国政局是一种‘你的失势就是我的加分’的局面,客观上为反对党提供了渔利的空间。”
星星之火,烧入邻国
更值得关注的是,“黄背心”的星星之火还蔓延到了邻国。
两百多年前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曾以一己之力对抗由多个欧陆强国组成的反法联盟,最终在拿破仑的领导下将大革命的火焰烧遍欧洲大陆。当年首当其冲被法国激进政治思想“传染”的,便是处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荷兰和弗兰德斯(Flanders,位于今比利时)。
到了2018年,历史仿佛再次开了一个玩笑。“黄背心”运动首先波及的正是法国身边的比利时和荷兰。
“我有时候挺不了解我的祖国。但‘这就是法兰西’(C’est la France),她在很多事情上都想引领他人,包括向别国‘传染革命瘟疫’。”玛丽以一个笑脸为这句话画上了句点。
12月2日,在荷兰多个城市都有身穿“黄背心”的游行者在街头集会示威。海牙警方封锁了国会大院的大门,禁止抗议者入内。在海牙和南部的马斯特里赫特,分别有2人和1人被捕。海牙数十名示威者在国会大厦和博物馆前呼喊着口号,而马斯特里赫特的几十名示威者则聚集在当地MVV体育场附近。
荷兰“黄背心”们同样通过社交媒体来扩大自己的队伍。到目前为止,全荷兰已经有12000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不过,荷兰警方称,集会事前他们没有接到任何申请或备案。以海牙为例,到下午1时左右,聚集的人群才突然穿上自带的黄背心,在古朴的石子路上高唱民族歌曲,警方马上予以干预。
“黄背心”运动也扩散到了法国的另一个邻国比利时。
据《世界报》、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等多家法国媒体报道,12月2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街头也出现了数百名身穿黄色反光安全服的示威者。与他们的法国“同志”一样,比利时“黄背心”们的诉求也集中在燃油税和其它税负上。
但与在法国不同的是,比利时的“黄背心”们显得平静得多,并没有出现在巴黎街头的那种暴力活动。对于法国街头的暴力场面,“还是那句话,‘这就是法兰西’。”玛丽评论道,“尽管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大懂她。”
我要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