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妙
南京,冬夜,王睿计划了一场出逃。在一个小伙伴的掩护下,两个刚过十岁的孩子,逃出了一家号称要做“中国的伊顿公学”的学校。他们步行、乘地铁、转公交,几经转折回到了家,中间累得在南京南站地下停车场里睡了一觉。
这所学校的开办者是著名的中国“鹰爸”何烈胜。六年前,也是在冬天的下雪天,2012年除夕的清晨,他将4岁的儿子脱光放在雪地里裸跑,视频瞬间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鹰爸”的育儿理念和当时正在被热议的美国“虎妈”蔡美儿一样,引起巨大争议。
六年后,鹰爸的儿子十岁了,如今正在“神童”的道路上加速前进。通过自考的渠道,在南京大学和北京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学习,最近每天背诵《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等自考科目的考试内容。
鹰爸还开起了学校,吸引着王睿的父母们。
孩子出逃
王睿虽然有一米七几的个头,但他毕竟还是个六年级的小学生,这样的雪夜出逃听起来充满了英雄主义与冒险色彩。
这次出逃的导火索是,王睿和两个同学被老师命令罚抄课文。这不过是公学里每天都有的常规惩罚,但却成了充满抵触情绪的孩子们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睿在三个男孩中策划了一场“周密”的出逃。按计划,三人中一人负责掩护,两人实施出逃。不过,第一次因为一个不靠谱的同伴睡过头而失败了。
第二次尝试发生在一天晚饭后。趁大家都还杵在食堂没进教室的混乱之际,王睿悄悄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如果没有掩护,他们的消失至多在五分钟后就会被发现。这时,同样参与计划的第三人发挥了关键作用。
当第三人确认同伴已经顺利出逃后,故意在老师面前犯了个错误,致使老师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他进行“思想教育”。而这一拖,就为王睿争取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
“我们晚上跑到了南京南站,因为要回家。”妈妈在当地的一学院当英语老师,爸爸在梅山钢铁公司工作,王睿的家就在南京,但即便是从离公学最近的地铁站下马坊出发,也仍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中途还需在南京南站转乘公交。
21点20分,两人抵达南京南站。一路上的紧张、兴奋,以及不敢细想的恐惧,将这两个十岁的孩子撑得疲惫不堪。他们好累,于是在南京南站的地下停车场里,用随身带去的两张塑料纸铺在地上,睡着了。
“停车场虽然没有座位,但是比外面暖和一点。”王睿这样描述那个下雪的晚上。尽管逃跑后的第二天,王睿就又出现在了公学——“我们不是被学校找到的,是回到家以后,被家长重新送过去的。”
妈妈刘英是在当天晚上十点多接到公学打来的电话,说她的儿子不见了。事后回忆起这件事,她还很生气,语气里满是为人父母深为不易的艰辛:“他不肯过去的!我们家长是付出了多大的毅力,坚持下来,才让他过去的!”
这也是公学里大多数父母在送孩子去那里时的心态。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因自己这样的坚持而自我感动着。
这之后没过多久,王睿再次出逃。那天公学大扫除,他刚把自己负责的区域打扫完坐下休息,校长鹰爸看见,认定他是在偷懒,没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便命令他面朝墙壁做一百个下蹲。
这件事让王睿觉得很委屈,随后回到宿舍。这时两个男孩走进来挑衅他,王睿没有搭理,其中一个男孩便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和动手的孩子一帮的另一个孩子,“块头大、力气大”,因此王睿忍住了没有还手,他将这个事情上报到鹰爸那里。
本以为校长能替他伸张正义,结果鹰爸不分青红皂白,问“他打了你哪边”,然后打了王睿另一边脸一耳光。因为鹰爸认为,王睿指控的那个男孩是一个老实孩子,不可能先动人打人,谁先告状他就教训谁。
这件事伤透了王睿的心。当天晚上他便按之前的逃跑路线再次出逃。“我在地铁站旁边一个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过了夜,第二天去了南京南站,然后回了家。”
只不过这一次,家里没有人。王睿的妈妈、爸爸,以及这个重组家庭里爸爸带来的姐姐都一起出门旅游了。回家进不了门,他在外面足足放了三天的风,第二天晚上就在公学旁最近的一家肯德基店里过了夜。
这么近不怕被学校找到么?王睿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鹰爸教育
鹰爸成为鹰爸,一切要从六年前的那场裸跑说起。
2012年除夕的清晨,何烈胜因为将一段视频放到互联网上而瞬间出了名。他将4岁的儿子脱光,放在雪地里裸跑。也因此,网友们给他取名为“鹰爸”,这也刚好呼应了那些年里颇为人所热议的“虎妈”与“狼爸”之称。
何烈胜是江苏南京人,鹰爸公学的创始人。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露过他对“鹰爸”这个名字的青睐,因为“鹰”字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教育理念的核心,那就是将孩子逼到极限,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鹰爸公学的招生宣传册上,何烈胜还有着其他诸多头衔——他是南京泰誓集团的总裁、“中国礼品学院”院长、南京市白下区人大代表,还是“中国生命养生协会”的会长;他曾被评为“江苏省改革开放三十年最受尊敬的企业家”、江苏省南京“道德楷模”,以及南京城市名片“梅花大使”。
他还曾任教于南京市第一中学,在那里做了7年初中物理教师。如今,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国际资深少儿教育专家”。
在成为鹰爸公学的创始人之前,何烈胜首先是儿子多多的人生导师。他对儿子的人生设定是全方位的:身为商人的他除了为儿子选定未来经商的道路,还对多多从小进行“性商”教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了解男女基本性别的基础上,不断灌输给多多未来他将要找的伴侣的模样,这样多多就会对自己未来的妻子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概念。何烈胜相信,这样多多可以在一次,最多两次的恋爱尝试后走向成功的婚姻。
此外,何烈胜认为传统的小学、初中和高中教育内容中,有太多是在他为儿子选定好的企业家道路上用不到的,因此,他要给儿子的教育“加速”。4岁开始上小学,多多仅在公立小学上过两年课,此外,他的学习皆由何烈胜安排在家进行。
一场意外的高考改革打乱了何烈胜原先的计划。2016年江苏高考实行改革,为减轻多年来为人所诟病的“一考定终身”制给考生的负担,也为增强英语教学的质量,其中口语和听力由原先的“高考一考”改为“每年两考”。这个有着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转向的革新尝试,却在何烈胜这儿成了心患。
“因为不是一考定终身了,要从高一开始上,高二开始上,高三开始上,就不能够实现压缩课程的目的。其实我觉得人生要把那些杂质的东西全部剔除掉,就更加单纯,更加聚焦。”何烈胜说,“人生有涯而学无涯,用有涯的生命去搏无涯的知识,我觉得是人生最可悲的、最可笑的、最浪费时间的东西。”
好在何烈胜后来还是找到了一个他心目中完美的选择——让9岁的儿子参加大学自考,选了他理想中的专业。
“这个(自考)居然不考语文,不考大学语文!也就是说,假如要考大学语文就必须从基础开始学起……这个要学什么?唯一要学的就是认识字。”
“第二个我再一看,天哪,它不学数学!如果突然销售管理这个专业里面考一门功课叫高等数学,那完了,必须要从函数、三角学起。要学高中的内容、要学初中的内容、小学的内容。居然不学数学,我震惊无比。”
“当我仔细再往下看的时候,完全傻眼,不学外语,不学外语!”
何烈胜为儿子简单地算了笔账,如果不学语数外,十年间就可比其他人省出一万八千多小时的时间。何烈胜始终相信,“成为这个世界顶级的人才,一万小时就能!”因此,他也深信像丁俊晖这样的成功完全可以复制。
那这会不会和丁俊晖与生俱来的天赋有关?“没有天赋,只有努力,没有天赋。打完一万个小时,我相信我们家多多也能打出去。”
即便如此,何烈胜依旧对丁氏父子充满了崇拜。“我就问三句话,第一句话是,在这个社会,是丁俊晖对国家对社会的贡献大,还是一个北大的学生对社会的贡献大?第二句话是,丁俊晖对他自己的人生贡献大,还是一个北大的学生对自己的人生贡献大?第三句话,是现在的丁俊晖对他的上人、下人,他的妻子、孩子,和家庭更负责任,还是作为一个学子对他的家庭更负责任?”
说完何烈胜笑了笑,“我告诉你,丁俊晖的爸爸现在是政协委员哦,政协委员。”
成功儿子
最近的大部分时间里,鹰爸的儿子多多都一个人坐在位于公学两栋楼之间走廊的一端,一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背诵《毛泽东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
他今年10岁,最近正在背的内容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的道路”,以及“台湾问题的由来和实质”。
多多大名何宜德,2008年2月出生,在网络上又被称作“裸跑弟”“雪小弟”。
“我3岁雪地裸跑、4岁公海驾帆船、5岁开飞机、6岁写自传、7岁徒步穿越罗布泊、9岁小学毕业,打破了11项世界纪录,3夺全国冠军,1夺亚洲冠军,并收到44国元首的回函,现在在南京大学和北京大学上大学二年级。”
这是何宜德如今出场的“官方介绍”。其中南大和北大二年级学生身份的由来,则是因为正在家中自考这两所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
报名大学自考前,何烈胜说自己曾事先和儿子有过商量,并且达成共识。这也是多年来他在向外界介绍自己的育儿经验时颇感自豪的一点——“尊重孩子的意愿,聆听孩子的声音”。
“我最喜欢玩,玩比较有趣。可是没办法,鹰爸让我考这个,我就得考啊。”因为公学里的其他孩子都喊何烈胜为鹰爸,多多也跟着他们这么喊。他曾向媒体介绍过自己与爸爸何烈胜之间的民主形式:“你也提个建议,我也提个建议,(然后)他说不行不行不行,必须这套方案,他觉得自己那套方法一定是最好的,如果你不做的话他就冲你发脾气。”
也许是这个原因,何烈胜曾说过儿子和他并不亲近。“他经常跟我说,哎呀,我是别无选择,只能你当我爹,没办法。”“我刚才也讲了,我对你凶也好,你恨我也好,我永远都是你爹。”
在鹰爸的栽培下,多多的成长一直受到媒体的关注。根据鹰爸公学宣传册中的描述,“鹰爸教育曾被全球12000家媒体报道转载”。
然而就在多多这些被屡屡曝光的极速学习经历里,有一段却从未被提及,那就是2017年6月,他参加的第二次小升初考试。原因是2016年,他因考试不及格未能如期小学毕业。这样的“污点”在“神童”的成长经历中是不被允许的。
曾被评为“全国十佳校长”,同时也是南京中山小学原校长的王丽萍,在退休后曾担任过鹰爸公学一段时期的顾问,后因身体问题主动请辞。而如今她的照片和身份却依旧被印刷在易拉宝上,摆放在鹰爸公学的客厅前,作为招生亮点之一,吸引着全国各地为纠正孩子的行为习惯而来的手足无措的家长们。
担任公学的顾问期间,王丽萍说自己一直是那个为鹰爸“踩刹车”的人。她对于多多最大的担忧,便是过多的媒体曝光可能会剥夺他的童真。“演讲家和培训导师”乐嘉对于多多——他所有学员中年龄最小者——的评价,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王丽萍的担忧。乐嘉对多多的评价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讲小孩说的话。”
然而这些担忧在何烈胜的眼里似乎从来不是问题。“我说他现在已经打破11项全国纪录,拿了3个,哦不,5个全国冠军,拿了3个亚洲冠军,6岁写畅销书……你告诉我,对于一个7岁的孩子,还有什么叫做成功?”
“天才”人设
鹰爸公学最震撼人之处,恐怕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曾得到过的“四十几国元首”的关注。
在公学一份2016年印刷的宣传单上,写着“45国元首关注鹰爸教育及公学签名回函支持”,下面放有这些国家元首的官方照片及签名,但并无信件具体内容的展示。事实上,关于究竟有多少位关注他们的“国家元首”,这个数字也在不断地变动当中。
公学一宣传单上写着“44国元首关注”
在公学的微信公众号“鹰爸”的介绍文字中,写的是“43国总统致函关注”;在公学另一份宣传册上,这个数字则变成了“44国元首”;而在Boss直聘平台上,这个数字又变成了“46个国家元首”。
这个宣传的起因是,2014年南京举办青奥会时,多多在爸爸何烈胜的支持下给各国元首写了一封信,邀请他们来参加南京青奥会。事后,多国元首从办公室回函,向多多表示感谢并对南京成功举办青奥予以祝愿。当年,人民网等媒体曾对此做过报道。而如今,这被鹰爸诠释为是对其所办公学的关注,并用以作为公学的宣传素材。
同样具有迷惑性的内容,是关于多多智商的描述。
“他家那个小孩是天才。”在看过鹰爸的相关报道后,一位从广东东莞特意将孩子送来公学进行“行为习惯纠正”的家长,在谈及多多时,掩饰不住其内心对于神童的羡慕。
关于多多“天才”的描述,也并非空穴来风。多多四岁的时候,在幼儿园推荐的测试机构做过一次智商测试。结果显示,他的智商潜能达到了218。这之后,便有了大量媒体关于何宜德“四岁神童”的报道,其中有些报道甚至称他智商超过爱因斯坦。
事实上,智商潜能和智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即“TRC大脑潜量”,指的是一个人大脑先天学习的潜力,直接反映于脑神经元细胞数量的多寡。因此,智商潜能并不表示一个人聪明与否,更与智商没有直接关联,关键还在后天教育的刺激与启发。
除了元首回信、天才智商,何烈胜还为多多在世界纪录方面有所打造。企业家的敏锐让他牢牢抓住了大众的神经。据多多自我介绍,他曾打破过11个世界纪录。在一个名为“世界纪录协会”的网站上,也的确可以查到与何宜德有关的8项世界纪录——“世界上年龄最小的冰桶挑战者”“世界上作者年龄最小的自传”“世界上年龄最小的飞行员”“世界上年龄最小的献血服务志愿者”等等,几乎每一条都与他的年龄有关。
不过,这个于香港设立的“世界纪录协会”,是2016年民政部公布的第十二批“离岸社团”与“山寨社团”之一。这指的是内地居民利用境内外对社会组织登记管理制度的差异,在登记条件宽松的国家和地区进行注册,大都冠以“中华”“世界”等字样来迷惑大众。
民政部公布第十二批离岸社团与山寨社团,其中第53个为“世界纪录协会”
何烈胜对于儿子天才人设的这种痴迷,和其办学宣传策略相辅相成,某种程度上算是比较成功的。像东莞家长这样被媒体报道吸引而来的家长并不在少数,同样来自广东的另一位家长,就因曾在《知音》杂志上看过一篇有关鹰式教育的报道,将两个女儿都送来鹰爸公学训练。
何烈胜应对外界的采访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每当有媒体要来采访时,他都会提前警告学生们,“大家表现好一点啊,表现好的有东西奖励,表现不好的四件套等着你们啊。”
他所说的“四件套”是公学内一种特殊的惩罚方式,包括5分钟平板支撑、5分钟马步、50个俯卧撑以及100个下蹲,王睿出逃回校后就被惩罚做过这个。但还有比它更严厉的惩罚方式,其中一种叫做“二十四件套”,即在四件套的基础之上加上平托举、挨板子等其他二十种惩罚方式。
鹰爸并不掩饰公学内惩戒教育的存在,他将其描述为教育方式上的进步,“一个是青岛吧,刚刚提出(允许惩戒学生),一个天津,对吧?允许老师可以揍学生,这些我觉得太好了,我真的为它鼓掌。”
他指的是,2017年青岛市发布《青岛市中小学校管理办法》,其中规定“学生扰乱教学秩序,教师可对其进行适当惩戒”,曾引起媒体对教师“惩戒权”的讨论。
鹰爸的“伊顿公学”
但是像王睿这样的孩子,却在试图逃出培育“神童”的鹰爸公学。
在公学门口竖立的巨幅广告牌上,写着其下开设的十多个班,包括“鹰爸公学神童班”“鹰爸公学天才班”“军事体育特训班”“情商特训班”“小领袖特训班”等等。
尽管各班的名字不一,但公学最为人知的办学特色还是通过军事化的管理手段,对“有问题”的孩子进行行为习惯纠正。
除此之外,“上九流教育”“鹰式教育+应试教育=综合素质教育”这样的标语也被印在宣传单上,作为办学特色吸引家长。
公学门口的广告牌
早期,鹰爸公学曾提出过一个口号,叫“中国的伊顿公学”,这几个字也被印在了他们给学生派发的书包上。但何烈胜后来后悔了,“因为我们比伊顿做得好得多,除了硬件不比他们之外”。
这一次,何烈胜确实没有谦虚。鹰爸公学位于南京市玄武区小卫街一个旧式的居民区内,如果不由熟人带路,很难一次就找对。学校分布在相近的两栋民房内,其中一栋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底楼的二分之一被租给一家体育器材公司,另一栋则是几间相连的平房,经过改造与小楼之间用楼梯联通了起来。
包括鹰爸自己的两个孩子在内,公学目前共有12个学生,年龄从幼儿园一直跨度到初中。公学内学生上课其实并不由老师讲授,而是各自在网上看教学视频。老师们只负责布置与批改作业,这就大大降低了公学对于教师资质的要求。
目前公学在文化课的教授上仅有语、数、外三位老师。去年底,原先的语文老师辞职后,公学的语文课一直由会计代上,为此家长们屡屡向鹰爸投诉,直到今年三月才有了现在的黄老师。黄老师并不是鹰爸公学的全职教师,她还在秦淮区一所小学教语文,但公学对外保证的却是,其所有教师均为全职延聘的名师。
鹰爸将其在教育上的心得提炼为“十商”,具体包括“健商、智商、德商、情商、胆商、心商、灵商、志商和财商”,不知道列举少了哪一个商。鹰爸公学的教学活动都围绕这“十商”展开,例如每天6:15-6:30的情商训练,7:30-7:55的感恩训练,以及20:45-21:00的交友沟通训练等等。
鹰爸公学的课表
训练中,学生们或相对站成两列,互相弯腰,连声大喊“爸爸好、妈妈好”,或两两结对,彼此鞠躬,争相大喊“对不起,请你原谅”。“人和人之间的友爱”一直是这里的亮点,很多家长正是看中了鹰爸公学的“情商教育”,才不惜花费每月1万的学费,将孩子送来全托式地学习。
为培养学生的“财商”,公学还创立了一套“货币系统”——“星币”,也就是学生们口中的“钱”。“星币”共有四种面值,一星、两星、三星和五星,几颗星就代表几元钱。“星币”在入学时被发给学生,此后每天早起签到可得两“星币”。
公学内一切活动都要收费,早餐两“星币”,午餐和晚餐各三“星币”,每节课收一“星币”,表现好的话可在课后拿回,犯了错则会被罚款。“钱用完了就破产,然后课都不让你上,让你干活去赚钱。”王睿回忆说。
有人被罚光“星币”而吃不上饭。四年级的王奇喆刚来公学一周,就被罚光了所有的钱,连续三顿没有饭吃,王睿眼看着他“快饿死了”,但也不敢借他钱。
虽然有这些人和人之间不尽友善的“小插曲”,但总的来说,公学在全军事化的管理以及“十商”理念的引导之下,其内部的“和谐氛围”与“良好秩序”已经蔚为大观。在这里,连打架都有相关的规则和程序。
“如果两个人之间互相不服,可以跟吴教官申请打一架,打到一个人服为止。”王睿这么说。为此,吴教官会在体育课上特意安排出一个时间,而打架的地点就在大家平时学习的教室隔壁。
今年三月底,王睿和王奇喆就申请打过一架。“我左手一拳打他鼻子上,流鼻血了……公学所有同学都叫好。”学生打架的时候,吴教官也在一旁站着观看。
公学里大家最怕的人,除了鹰爸,就是史老师,他是公学的数学老师。王睿回忆说,一次他劝诫一个男生不要和新来的同学打架,结果被劝的那个男生反倒先和他打了起来。“史老师没有说安慰我的话,然后对我说了一句,窝囊废!你这么大个子打不过他?”还有一次,王奇喆在王睿喝牛奶的时候言语上挑衅了他,他忍了几次后便踹了王奇喆一脚,史老师知道这件事后对王睿说,“踹得好,以后他再撩,再踹!”
在这里,所谓的情商教育与丛林法则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三赢”局面
对于鹰爸公学,王睿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不喜欢,但是在鹰爸面前,都装的是:“我可喜欢公学了,可爱公学了!”“他假惺惺地问嘛,我们也假惺惺地回答呀。”
不过,鹰爸公学确实得到了不少家长的拥趸以及学校的默许。王睿在以前的小学就读时,因为过于顽皮,屡次被班主任“告状”。顶不住学校三天两头找家长的压力,妈妈刘英选择将儿子送到鹰爸公学。
她连用“走投无路”和“骑虎难下”这两个词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态。“小学老师对调皮的学生是很挤兑的,我们王睿的班主任甚至是召集了班上一半学生的家长,来给我压力。”“我都恨不得自己大学老师不做了,去做小学老师。”
王睿的离开对于学校而言,恰是他们无法言说的愿望。因小学和初中属义务教育的范畴,按照法律学校无权要求学生退学,因此王睿一家主动提出的离开得到了学校积极的配合。原先的学校还为王睿保留着他的学籍,他不随班上课,自然也不会增加原先班主任和学校的教学与管理压力,他只需在每学期的期末回校参加期末考试即可。
这是一个学校、老师、鹰爸“三赢”的局面。
“待了一年以后,我觉得进步不是很大。一旦换了环境,他的惰性还是很强。”尽管王睿是目前公学内待过时间最长的学生,但妈妈刘英依然对他十分担忧。“如果把他心爱的东西,比如(玩具)枪啊等等,有时候我生气了,把它砸了,他就动手反过来打我。”
除了有对儿子行为上的担忧,刘英眼下更为焦虑的是公学的师资力量。新一年开始已经上初一的王睿,不像公学内其他低年级的孩子,缺一段课回校后还能迅速补上,用刘英自己的话来说,儿子的成绩已经到了“再往后退也退不到哪里去了”的地步。因此,她只得将儿子的学习从鹰爸公学向外进行“二次外包”。
每周六,刘英将儿子从公学接出,带他找私人教师补一天课。几次课补下来,曾经和妈妈关系很差的王睿会主动将自己写的日记拿给妈妈看,并且对他而言,如今每周六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成了他一周中最大的期待。
然而这样的安排显然令鹰爸很不满意。他就此事找王睿谈过好几次:现在你只是每周出去补一天课,如果你补上瘾了,以后每天都出去补课,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自从王睿每周六外出补课后,鹰爸多次将公学的课外活动安排在周六,例如春游。“他就对我说:‘你看,他们都有的去玩,你就只能去补课。’”王睿撇撇嘴模仿鹰爸对他说的话。
直到原先的学校同意让他复学,王睿还是得在鹰爸公学继续待上一段时间。
那接下来还会继续逃跑吗?
“我不知道。”他说。
(文中王睿、刘英、王奇喆均为化名。本文作者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学生,感谢郑佳雯老师、白净老师的指导和支持。)
我要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