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新闻专稿(记者/周诗婕 视频/权廉程 李昌泰)
“满满,这是绵竹,爸爸妈妈曾经工作的地方”,丛容指着地图上的绵竹对20个月大的宝宝说。尽管不到2岁,但是满满已经似懂非懂地对这座遥远的城有了模糊的印象。今年4月,丛容和李晓光第一次带着满满从南京重返绵竹,想见见那些十年来的采访对象。这次不是因为工作,更像是一场探亲之旅。
十年前那场巨震后,江苏广电新闻中心摄像李晓光被第一时间派往震区报道现场。几个月后,他又和搭档江苏广电新闻中心记者丛容奔赴绵竹报道援建。常驻3个月,每年重返,记不清往返绵竹多少次——十年来,作为记者的丛容、李晓光记录了太多这里的情感。而他们自己的故事也由此开始,如今已由同事成为夫妻。
在一家绵竹的面馆,李晓光拍下一位2008年出生的女孩和满满的合影。“十年了,我特别想感受和见证绵竹的所有变化。我特别想当一个见证人,永远在场”,李晓光说。
满满和绵竹的地震同龄女孩
80秒震颤:有些故事再不会有人倾听
十年前第一次被派往绵竹报道,丛容和李晓光的第一印象是灰霾。阴沉的天气、远处的大山、满城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酒的味道——“你感觉始终有东西压着你,心里头不舒服、不敞亮”。带着小电锅、半袋米和一把红枣,丛容和李晓光在绵竹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驻扎。
每天乘坐十几公里的车到市区,在支离破碎的城市、工地和板房间拍摄采访就是丛容和李晓光的工作日常。100多天的长住,绵竹的一切他们都渐渐熟稔:汉旺镇的大钟永远指向14:28;重建的板房尽头住着失去独子虎子的一家人;曾经住在虎子楼上的小伙伴嘟嘟在断裂的楼梯前逃过一劫;虎子的同班同学佳蕊被埋在废墟20个小时后截去右腿……安静的城市背后是破碎与疼痛的情感肌理。
扛着摄像机站在汉旺地震遗址的街头,李晓光常常拍着拍着就好像能听到这条街曾经的喧闹:肥肠粉、羊肉粉,虎子、嘟嘟和佳蕊手牵手一起上学……他们是记录者,也是朋友,为这里曾发生的一切心疼:“那里的门窗已经破碎、七零八落。可你在下面静静看着,就仿佛随时会有人把窗户推开,跟你讲这个家庭曾经多么幸福,讲他们的故事。可是,他们再也走不出来了。这个故事,谁会倾听呢?再也没有人听了”。
一天,丛容、李晓光和嘟嘟一起去废墟上祭奠。献完花后,嘟嘟忽然从妈妈包里掏出一只竖笛,“妈妈,我想给哥哥姐姐吹一首曲子”。在远山、废墟和雾蒙蒙的天气里,《雪绒花》的曲子飘飘渺渺,祭奠着这片土地的灵魂,追忆着那天中午还叫她一起下楼的虎子哥。“真的,在那个场景下,听她吹完,我已经崩溃了。我一把搂过嘟嘟,把手里的手串给了她,希望这些手串能够给她一些好运气”。丛容说着,又落下泪来。
希望复苏:震区的春天和刻骨铭心的援建
春天来临的时候,废墟上竟然不屈不挠地长出一颗油菜花,这令丛容和李晓光都觉得欣喜不已。随着江苏援建工作的开展,破碎的城市开始渐渐复苏,最明显的是人的变化。
在加入江苏再生育计划后,曾经陷入伤痛的虎子妈妈终于开怀地笑了。那天,丛容讶异地发现,虎子妈妈难得地带上了耳环,这是从心底生出的希望。街头的早餐铺里,蒸笼热气腾腾,食客们的四川乡音直白响亮,“老板,来一碗飞(肥)肠粉”。“看到这样的景象,你会觉得四川人那种麻辣的气息又回来了,真的特别为他们高兴”。援建一周年的时候,丛容再次去绵竹做直播报道。在废墟里出镜时,她发现,在居民楼的五楼,曾经人家的阳台上一盆君子兰开花了。“开得那么鲜艳,在阳光下那么耀眼,真的好像在跟你打招呼”。
每一年都回绵竹报道援建,丛容、李晓光结识了不少绵竹朋友,也和很多援建者成为至交。清平乡,是震后绵竹最险要的地方。大路被震裂,山上落石不断,第一次进清平,丛容和李晓光花了整整15个小时。不过,有一批江阴的援建者却常年在落石滚落的山脚下工作,随时需要和死亡交战并肩。他们为自己设计了一套服装,领子上是鲜亮的黄色,“如果被落石掩埋,亮黄色更容易被搜救者发现,统一的服装也能告诉别人我们是谁”。
在清平乡报道的时候,丛容、李晓光和援建者一起住在一幢办公楼临时隔出来的房间里,那栋楼没有完全封顶,躺在地上不同房间的人都可以隔空喊话。“当时也许是太兴奋了,根本不觉得害怕。现在想想,真的是非常宝贵的经历”。回忆中,丛容难得地露出笑容。
2009年 丛容、李晓光在绵竹宣传部办公板房(注:左一为李晓光,右三为丛容)
十年成长:地震让我变得柔软
记不清去到绵竹多少次,所有的日子加起来可能超过8个月。赴绵报道的这段岁月也因此成为丛容和李晓光人生中抹不去的底色,甚至成为促成丛容和李晓光最终走到一起、成为夫妻的契机。“我能读懂他的画面,他能明白我的文字。经过那段共事的时光,大概肯定了彼此的心灵契合”。
两个人独在震区,一起工作是日常,危险来临时更是生死相交。在江苏援建绵竹一周年的报道中,需要增加一段航拍画面,当时还没有无人机拍摄,李晓光于是坐进热气球升上高空。谁知热气球忽然发生故障,狠狠地带着他砸向地面。幸好,他们摔进麦田,侥幸脱险。丛容却当场情绪失控,当即打电话找到领导,“以后再也不能让李晓光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当时的故事随着时光流逝已经成为笑谈。但绵竹仿佛一个路口,让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都由此出发。
“我一直觉得,那段经历一定要有,我才算一个记者”。李晓光笃定地说。“去了震区,我才明白什么是情绪镜头。从前我喜欢炫技,但后来我发现镜头语言的本质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记录最真实的情感。你是记者,你只是一个记录的人”。丛容也有相似的体悟,“遇到没有缘分遇到的人,去到没有机会去到的地方。自打去了绵竹,我觉得作为记者这个职业还挺有劲”。
十年前,丛容是同事们眼中背着大包、独闯天涯的女记者;十年后,丛容渐渐磨去那些青葱的棱角,成为一名温柔的母亲。“最近我一直在回忆,也常常会哭。他们会说,你是个爱哭的人。其实,我倒觉得是那段日子让我变成了一个柔软的人,能够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一些情感”。再提起曾经那位失去独子的采访对象,丛容不由得又眼眶有泪,“尤其现在,当我有了孩子,我就更能了解失去孩子的伤痛以及重新得到孩子的希望”。
丛容、李晓光和虎妞一家合影
丛容、李晓光一家与在中山大学读大二的绵竹女孩
今年4月,丛容、李晓光和那些曾经的采访对象一一重逢:失去独子的虎子一家孕育了新的小生命:虎妞;曾经在废墟中吹《雪绒花》的姑娘如今在中山大学念新闻系;右腿肢残的佳蕊如今已重新站立、在绵竹当地工作……阳光下,他们相拥着微笑合影。虎子的妈妈给虎妞穿上虎子曾经的衣服,举在阳光下笑着说,“看,好像虎子又回来了”。
十年宛若一瞬,一切都在向着未来重新出发。
唯有汉旺镇的大钟依旧指向14:28,留下回荡在空气中的滴滴答答。
我要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