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新闻专稿（文/李照）

　　2016年11月，重庆已经进入初冬，湿冷的雾气包裹着山城。从学校宿舍出发前，李珣昱想起前晚妈妈从四川打来的电话，特意抓了一把糯米放进包里。

　　彼时李珣昱就读于重庆大学建筑系研三，因为导师戴志中是国内殡葬建筑研究领域专家，她的毕业论文选题已经早早确定——改造重庆渝北区一所年代已久的殡仪馆。这意味着她学生时代最后的生涯将奔波于各个殡仪馆进行调研。

　　“家里长辈一开始不支持，后来我妈非要让我带一把糯米，说是辟邪。”传统习俗里流传着五谷杂粮尤其是糯米可镇鬼邪的说法。李珣昱说，糯米只带了一次，但自那之后的5个月里，每次调研她会尽量选择在中午11点到下午2点之间，“因为这个时间段阳气最盛。”

　　忌讳与恐惧：那些生活在殡仪馆旁边的人们

　　父母的担忧并非个例。忌讳、避之不及，是很多中国人提到“殡仪馆”的第一反应。难以想象有人却在殡仪馆附近生活了15年以上。

　　随着城市急剧扩充，年久的殡仪馆被城市小区包围，成为了“城市中的殡仪馆”。重庆市渝北区殡仪馆就是其中之一，李珣昱调研的第一站正是从这里开始。

　　这所殡仪馆北侧和西侧及西南角被集资房包围，殡仪馆最北侧治丧楼距民居最近距离仅18 米，5楼以上的居民甚至可以在家看到殡仪馆内部广场每天遗体的接送情况。每天6点，殡仪馆开始焚烧遗体，灰尘和未完全焚烧的死者衣物碎片通过管道飘进附近住户的阳台和厨房。食指抚过台面，指肚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灰。

　　老旧殡仪馆是城市化进程中难以忽略的难题，解决措施通常分为整体搬迁和旧地改造。出于成本等各方面原因，政府倾向于旧地改造。除了解决改善殡仪馆内部功能性问题，李珣昱另一个工作重点是让殡仪馆对周边居民的影响降到最低。

　　走访中，她注意到，与殡仪馆对居民造成的健康与生活不适方面的影响相比，所谓的“忌讳”反而是小问题。很多中老年人对殡仪馆已无恐惧心理；部分年轻人对殡仪馆的畏惧心理仍旧存在，这是她在调研前不曾预料到的。

　　慰藉与体面：殡仪馆是对生者的告慰

　　“殡仪馆作为生死相交的场所，是生者送别逝者的最后一站。从殡仪馆的定义来看，建筑性质着重于对于死者的处理，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功能面向的是生者。”

　　殡葬建筑指对死者进行悼念、埋葬的建筑空间场所。李珣昱的导师戴志中在论文《现代殡葬建筑创新设计初探》中写道，中国古代最典型的殡葬建筑——陵墓建筑是整个中国传统建筑史上仅次于宫殿、庙宇的存在。随着社会的发展，面向普通人的中国现代殡葬建筑将被赋予更多内涵——追思逝者、净化心灵、冥想生命。

　　在李珣昱看来，无论是殡葬建筑还是殡葬仪式，本质都是对生者的告慰。她走访的所有殡仪馆几乎都有各种名目的收费项目，即使是骨灰的处理也会有昂贵和廉价的标签，大多数家属会选择前者。

　　直到死亡，人都没有逃过被价值的拣选。李珣昱的语调里似有悲观的通透，“这是给活着的人弥补和寻求心理安慰的机会。”

　　在殡仪馆里，她见过了太多悲伤的时刻。遗体出殡家属最后告别、家属在亲眼目睹遗体送入火化炉以及火化结束后家属拿到骨灰是人们情绪三个集中爆发点，哭天抢地的悲痛弥漫在整个殡仪馆里。

　　“这三个行为发生的空间最好不要给丧属造成额外的心理压力，以舒缓为主。”她边观察边在笔记本上写下要点。

　　中国式的守灵是喧闹的，人群来来往往，哭声与聊天、麻将声交织在一起。相比较而言，李珣昱更欣赏西方的告别仪式，平静体面，死亡仍然是一件大事，却并不可怕。

　　她设想过如果由自己来设计一个殡仪馆，覆土建筑和高窗是一定要有的元素。她以比利时火葬场为例，其最后的送别空间就是通过天光的深层次引入制造出视觉的焦点。光明与黑暗的对比烘托出强烈的仪式感，“生者置身黑暗，逝者却在光明中永生。”

　　告别与离开：死亡和离去也许不在同一个时刻发生

　　李珣昱9岁那年外公去世，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在四川的丧葬习俗里，逝者遗体需要在家里停放三天。李珣昱还记得，当时外公的殡棺上盖着一层厚厚的丝绒红布，红布上别了一朵白花。

　　家里的宾客来来往往，吊唁寒暄。她总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掀开丝绒布，好像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忘记外公的模样。

　　“你知道吗？直到他火化的时候，我都不觉得他离开了我。”李珣昱说，真正意识到“离开”是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一家人像平时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是很普通的电视节目，突然有一个念头闪现，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亡和离去并不在同一个时刻发生。李珣昱很喜欢一个颇有些《寻梦环游记》味道的概念设计作品。

　　在这个建筑设计里，气球被用作骨灰容器，不断上升更替。所有被放入墓地的气球，下面用一根光纤与地面相连，地面是一个具有倒计时功能的装置将牵引着光纤，当人们离开，便开始倒计时，让气球慢慢升高。每当亲人朋友前来祭扫的时候，气球会停止上升，停留在当时的高度，而如果无人祭扫，气球继续上升。

　　气球上升的过程便象征一个人被遗忘的过程，当某个气球被人彻底遗忘，这颗气球便会被放飞飘向高空。飘向天际的气球会被所有人看到，提醒着看到此情此景的每一个人：在你生命里，是否也曾遗忘了某人？

　　如今，李珣昱已经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当年调研的渝北区殡仪馆也正在由政府逐步推进改建。这段调研经历，让她对生死有了更豁达平静的感悟。

　　“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若干年后，当我老去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能平静地告别，让骨灰撒向江河大海。”

　　她引用阿斯普朗德设计林中墓地的一段话补充道，“死亡仅仅是一次出发，一次朝向未知的出发、没有归来的出发，以及‘没有前进地址’的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