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庆寺搬到稻荷山麓,终日淫雨霏霏,教人昏昏欲睡,在京都的日子里,我除了为了游荡而游荡的外出,努力找各种理由不打算出门。这里的天气让人的性格也变得消沉,无比慵懒,像日本有一种懒太郎(室町时代通俗小说里的人物),成天游手好闲,有时一连四五天赖在榻上不着地。
下着雨的京都。本文摄影均为 丁海笑 图
京都是日本的故都,但自江户时代之后,这里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国都了。京都的衰败,倒也让它成为贵族和文人逃离尘间、避世隐居之地。这里多传统艺人,靠古老的活计缝缝补补、敲敲打打也能生存,制作“平淡无奇的作品”是民艺者们的哲学,既无花哨,也不奢侈,作品上连名字都没有。
京都的景点,也难免会让人产生无欲无求的思想。去金阁寺的路上,我无意中走入一间著名的禅堂——大德寺,在一景一寺的庭前静坐,眼前即是枯山水,古老而富有禅意。禅寺与一般佛寺不同,禅寺是用来居住的,越空越好,最好除了喝茶、睡觉、打坐,什么也不想。独坐一席,远处的海潮拍岸、风卷松涛,皆与我无关。花非花,雾非雾。人的年纪一过三十,不如少年,越少参悟什么人生道理——年轻就意味着有无数的可能性,而人生又无不是各式各样可能性的集合。
金阁寺则更为消极,即便门庭若市、游人如织,但若想到眼前不过是一座复制的“金阁”,是不是就感到门劵也瞬间无意义了呢?当年青年僧人林承贤因嫉恨金阁寺的绝望之美,选择与之同归于尽。而作家三岛由纪夫写下了《金阁寺》,也许便是对自己命运的昭示。许多人就是为了那伟大的一刻而生的,即便那种伟大是毁灭的、易逝的。日本人迷恋昙花一现的花火,或许就是预感到富士山终将有爆发的那一天。
金阁寺
京都还有一座落柿舍,教人更为沮丧。落柿舍原是松尾芭蕉的弟子向井去来的住所,向井去来在园里种了满园的柿子树,“柿主立树下,举头望岚山”。有一天成熟的柿子被路过的商贾订下,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没想到一夜风雨后,柿子全都掉光了。
京都话有一种阴柔之美,日本人认为男人还是东京腔好,女性讲京都话倒是很风流动人。也许雨夜醉酒、望一袭和服的艺伎踏过青石板路、然后有一桩韵事才是京都之意义。我们都在误读京都,就像我们时常误解旅行那样。
临走前,天气总算有些晴了。我一大早便赶往伏见稻荷大社,赶在乌泱泱的人群到来之前,钻进连绵的朱红色千本鸟居。顺行的参道上已经有些游客骚动起来,天色颇暗,也拍得不理想。逆行的参道尚好,没有人那么早下山,阳光从木桩的缝隙中透射下来,白衣祭司才沿着参道缓慢登场。旅游纪念品商店的老板开始揭开门板,向着神社的方向拜上一拜,再击掌表示开张。
伏见稻荷大社
京都站是游京都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繁华的京都站是最容易令人忽视的流动场所,这座多层建筑是交通枢纽、百货商场、剧场、餐馆、观景台。百年来,车站已构成了日本人的生活中心。我到了京都,看到了他们的生活都是围绕着车站展开的,车站的标识、语言、视觉,都像一个宇宙一样,有着重要的运转规则。所以谷川俊太郎将它形容为宇宙——“从大阶梯往上你前往宇宙,于是朝着前方无限的询问出发;从大阶梯往下你通向生活,于是返回那深邃的不可解的谜。”
围绕着京都站有许多古旧的小町,这些无人问津的街巷,以一种有条不紊、与世无争的秩序在运行。乌黑的木屋那脱漆的招牌上写着——“百年照相馆”, 数百年的寺院旁是数百年的陵墓,门前住着一位年过半百的守墓人。
京都站
我蓄着胡须,肩挎一个黄绿相间的中古帆布包,头戴一顶土灰的短沿绒帽,身着一件牛仔工装和一条粗布阔腿裤,脚上踏着马丁靴,手里挂着一台大阪购入的二手傻瓜胶卷相机。我还不太会用这个相机,照片上留下了橙色的日期水印。在街头的拐角,我碰到一个跟我打扮一模一样的观光客,挎着帆布包、戴土灰绒帽,手里也拿着一个同样的胶片相机。我们巧妙地在街尾回避掉,我于京都不过是个门外的过客,而人类,于这世间、宇宙以及所有宏大的命题,也不过是匆匆的旅者罢了。
在京都街头拍照的作者
我要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