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舒成

　　（作者王舒成，“荔枝新闻”评论员，围棋爱好者；本文系荔枝网及旗下“荔枝新闻”手机客户端独家约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昨晚九点多，真相大白了。战胜了聂卫平的神秘ID Master亮出身份：AlphaGo。

　　其实答案在之前已然明朗。短短一周内，Master在网络上战遍人类围棋高手，五十九胜零负，其中，陈耀烨因网络问题下线判平，晚上再下还是输了；到截稿时为止，又战胜古力，共六十胜。这样的战绩，明眼人能够判断肯定非人类所为——面对顶尖高手，每天十盘棋，人类即便有这样的棋力，在体力上也难以为继。Master，意为“大师”。吴清源先生去世后，围棋界战绩堪称大师者，竟然是“一位”人工智能。

　　此番AlphaGo继去年战胜李世石后卷土重来，首先引发了一个略带惶恐的问题：人类智慧镇守的围棋重镇，终于沦陷了吗？

　　从棋艺层面来看，答案毋庸置疑。尽管自1997年“深蓝”在国际象棋领域战胜卡斯帕罗夫以来，人类对围棋这块堡垒一直引以为傲，认为因为围棋分支变化太多，所谓“千古无同局”，计算机几乎无法穷尽，从而无法攻克；但时代在变化，网络和大数据时代，电脑可以把人类顶尖高手的棋谱搜罗殆尽，借此建立比对的数据库，完成每一步都正确（胜率最高）的“神之一手”（语出动画片《棋魂》），这是AlphaGo依赖的蒙特卡洛算法的基本原理。

　　如果说围棋界有一位“棋魂”附着的高手是漫画家的想象，那么在二十一世纪，竟然是人工智能——AlphaGo帮助人类完成了这样具有附魅意味的梦想，而且，AlphaGo不是一位棋魂的附着，它是有史以来所有棋魂的附着！

　　六十名当代高手，面对这样的数据积累，焉有不败之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设计，人类可以自豪地说，不是电脑（人工智能）打败了我们，而是我们打败了自己！

　　所以，换种说法吧。围棋重镇也许沦陷了，但棋艺新的光明也到来了。世界第一人柯洁战败后在微博上说，人类对围棋的理解都是错的。这句话让我想起已故的伟大棋手，日本棋圣藤泽秀行先生说：“我对围棋的理解，大概抵得上‘围棋之神’的百分之七八。”现在，新时代的“围棋之神”AlphaGo，让人们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如果能把AlphaGo引入人类围棋的训练，依靠它精确的程序和准确丰富的数据来为棋手们复盘，开发新定式，并重新定义大局观……那么人类在围棋技艺方面，将不啻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更何况，棋艺层面的落败并不代表围棋所有权的旁落。因为在围棋的胜负世界外，它的乐趣，它所附带的文化张力，它远大于黑白两色的跨界魅力，仍然只属于人类。其实，我们之所以对AlphaGo惶恐，除了不能接受人类智慧被碾压的事实外，还在于这么多年来，于繁多的棋战中过于看重胜负结果，而忽略了对围棋之美的追求和对围棋文化的关注。但围棋带给人类的乐趣，实际上是远远大于黑白子在纹枰上的胜负结果的。

　　在围棋衍生的文化中，有太多内涵丰富的典故。例如，日本围棋史上著名的“耳赤”名手。其时井上家族的幻庵因硕对本因坊秀策，局势难解难分，一个不懂围棋的郎中围观后却说，幻庵因硕可能要输。因为秀策一手过后，幻庵因硕忽然耳朵发红，郎中知道这是人在情绪激烈变化以后的生理现象，从而断定局势起了变化。结果果然。

　　人类是会犯错的动物，围棋的魅力有相当一部分因为错误而存在，比如当年聂卫平擂台赛上阻击小林光一的一局，双方的错误强化了棋局无可比拟的经典性和历史意义。这一点如果从AlphaGo的逻辑出发，是无法理解的。

　　有些时候，围棋也承载着某种时代寓意。例如川端康成在小说《名人》里所写的本因坊秀哉引退战，就不仅仅是一盘棋，一场胜负，更是“终身制本因坊”历史时代的终结。川端康成在小说里不无遗憾地写道：“一切全限制在几条规则之中。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统已经丧失，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也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古典时代过去，现代化到来，这是人类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在棋局中的呈现，这样的历史意味、悲剧精神，赋予了棋局更高层次的美感。

　　更多时候，围棋则被赋予独特的人生观价值观。比如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如此精巧的棋局，当然是金先生编造的，但里面所讲到的，被吃死一块整局棋才有活路的解法，又是符合棋理棋路，符合向死而生的人生哲理，符合死活相依的道家哲理的。

　　再比如，聂卫平在下放的农场观瞻落日，锤炼技艺，悟出雄浑阔大的棋风，日后面对大竹英雄，奕出弃去所有而获得胜利的名局，胜利反而成为人生的附属品。

　　围棋给予人人生的启发如此深厚。

　　以上这些，都是人类喜爱并执着下棋的理由，同时也是AlphaGo所不能赋予我们的。因此，我认为当Master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六十位高手以后，人类围棋才真正迎来了重生的契机，人类才能认识到，我们不必仅仅为了纵横十九路棋盘上的锱铢计较去下棋，围棋作为智能活动的结晶，作为人生况味的凝聚，作为生命美感的载体，它与人类如影随形。我们固然发现了自己技艺中的“薄味”，可我们理应也一直在收获围棋相伴的人生中的“厚势”。

　　科技的革命，如果能引发对围棋的人文性的反思，那该多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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