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祖纪妍

　　（作者祖纪妍，“荔枝新闻”特约评论员，北京大学电影学硕士，戏剧导演；本文系作者为江苏网络电视台及旗下“荔枝新闻”客户端独家供稿，转载请注明出处。）

　　杜琪峰今年60岁了。这个以警匪片声名远扬，以爱情喜剧赚钱养家的香港导演如今已经到了耳顺之年，他在期待随心所欲但不越矩吧——他拍了一部都市职场音乐片《华丽上班族》。

　　无论是音乐片还是歌舞片在华语电影的范围内都属于先天发育不足的类型，中国人有戏曲，有春晚，中国人不期待在银幕上看人又唱又跳。内地导演保守，样板戏电影之后鲜有吃螃蟹的人，港台电影人反而激进，于是有了陈可辛的《如果·爱》，周杰伦的《天台爱情》，杜琪峰的《华丽上班族》。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也不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自由是在做了所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小就在香港无线电视台摸爬滚打跑龙套的杜琪峰，作为一个拿香港金像奖拿到手软的导演，他选择尝试充满形式感挑战的音乐片，从勇气上，我就佩服他，尽管他有着无限落后的价值观。

　　何为形式感的挑战？导演在场景设置上大胆创新，把办公楼、地铁、公寓等写实化空间全都进行了写意化处理，电影所有的场景都仿佛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之上——用管道横横竖竖地围出几个“格子化”空间就成了办公楼；棚上吊下来几个抓手再加上拥挤的人群就是地铁上；两片木板围起来用加了色纸的筒灯一照就充当晚上的公寓夜景；巨大的时钟在巨大的齿轮带动下永不停息的运转，像近近的月亮，又像深深的梦魇……这样的场景引发了影迷们的无限想象，有的想起了《狗镇》，有的说像《摩登时代》；我说，导演充分地吸收了百老汇的灌溉，这是音乐剧惯常的舞台，是《一步登天》，是《Q大道》。

　　形式编了一个不错的框架，内容上虽有瑕疵但也不失水准。

　　最能体现音乐剧诚意的就是“剧里的音乐”。大部分的曲式罗大佑作的，大部分的词是林夕填的，最完整的音乐又差不多都是陈奕迅唱的——如此高格调的港台音乐全明星阵容，已经不容得有人说上一句不好听。然而，我却觉得依旧有些差强人意——旋律简单易于变化，够洗脑，但是缺乏层次；歌词押韵，朗朗上口，努力在优美与幽默之间维持着动态平衡，但是太直白。简单说来，抒情性的音乐比叙事性的音乐好太多，但实在也不必苛责。

　　可圈可点的是表演。老中青三代、六位主演集体飚群戏，功力、实力、潜力、耐受力，显而易见。周润发与张艾嘉，两个老戏骨，戏里角力，戏外斗法，一举一动一个眼神，简直就像对着镜头开启了“微表情”大战，过瘾。公园里，周润发偶遇女儿与李想吵架，慈爱、好奇、有趣、洞若观火；公司财务丑闻，张艾嘉勉强全身而退，面对李想的试图解释，一个手势一眯眼，胸怀坦荡之下的世事洞明，又暗含了多少藏也藏不住的辛酸和无奈。

　　陈奕迅对汤唯，一位是香港歌坛一哥，一位是内地影坛第一宅男女神。陈奕迅的表演令人惊喜，少年得志的张狂和绝望之下的歇斯底里都很自然；汤唯的唱功令人惊喜，音色圆润，该高的时候高，该低的时候低，只是那张能让所有中国观众充满想象力的脸，在香港导演的调教之下明显水土不服，略有些尴尬。

　　青年演员王紫逸，青年音乐家郎月婷，虽名不见经传，但是这对金童玉女着实令人眼前一亮，男孩再退些稚气，女孩再治治面瘫，前程无限大有可为。

　　然而尽管有着不错的框架和基本饱满的内容，这部电影里“无限落后的价值观”却依旧让我很不喜欢。

　　我说这是一部典型的香港电影，不在于编剧导演主演出身何地，而在于这是一个只能发生在香港的叙事逻辑。这部以次贷危机为故事背景，看似揭露大公司丑闻的职场故事，实际上是充满了后殖民心态的资本颂歌。

　　金融海啸来袭，地铁上的小股民悲声四起，创业型女富豪被“斩落马下”，唯有资本巨头岿然不动，依旧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谁是这个故事中最大的赢家？是背靠大树的女富二代，她经历了变故，获得了磨砺，积累了经验，成为公司的CEO和大股东，爱情事业双丰收。

　　其他人呢？有自杀的、有入狱的、有心灰意冷的、有终究会理想破灭的……他们不是千金小姐何琪的陪衬就是看客。在全球贸易中心的世界里，只有生来就拥有资本的人才能成功生存。

　　这个故事在美国讲，可能是一个积极乐观的穷小伙子，经过努力终于成为CEO、赢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内地讲，可能是一个小城凤凰女，追求事业不成功，退回二线城市，嫁人生子，归于平淡，终获幸福的故事；这个故事唯有在香港讲，才会是现在这样的“资本中心论”，大人物逍遥自在，小人物承担后果。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华丽上班族》的叙事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