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特报记者/孟煦 史亚楠 汉雨棣(实习)
8月4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玉环杀人再审一案宣判,判处其无罪。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在南昌市进贤县老家通过视频获悉这一结果后,先是大笑,然后昏厥。这一天,距离张玉环首次被羁押已过去9778天。
张玉环随后被从南昌监狱释放,直至他抵达位于进贤县张家村的老家之前,宋小女始终难安。此前一夜,宋小女辗转难眠;下午六时左右,当她在破败的老宅前看到已经换上新衣、胸挂红花的张玉环后,情绪一度崩溃。张玉环将她和已过耄耋的老母亲一同拥入怀中,大家哭作一团。宋小女说,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了。
27年来,宋小女始终在希望与失望的天平上左右摇移,每次下坠,都如同沉入水底一样令人窒息。
7月9日,张玉环案再审那天,宋小女凌晨四点就起床开始了梳妆,但好像怎么梳都不能让自己满意,她索性走出家门去路上走了两圈。“不行,我一定得把这个头梳好,我要让张玉环看到我美美的。”当天法庭上,虽然检、辩双方均建议张玉环改判无罪,但审判结果是择日宣判,张玉环仍在押。
面对镜头,宋小女苦涩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他还欠我一个抱,这个抱我想了好多好多年…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从1993年欠到今天他应该抱。”
四处寄居的母子三人
出事前 宋小女(左)与张玉环(右)的合影
1993年,张玉环被进贤警方认定为杀害同村两名儿童的凶手,1995年,法院判决其死缓。这一结果不仅改变了张玉环的人生,整个家庭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年仅23岁的宋小女带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四处寄居。
宋小女的三个哥哥轮流赡养父亲,她带着两个孩子跟父亲住在哥哥家。“我爸爸到哪里吃,我们三母子就到哪里吃。”寄人篱下的感觉很快让宋小女不堪忍受。有时候哥哥和嫂子会吵架,她心里明白两口子吵架是正常事,但又分明是觉得在针对她。父亲也无奈,宋小女只得带着孩子去找张玉环的哥哥张民强。
张民强家里也有两个儿子,只能在自己的小出租屋里给母子三人腾出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她睡在床上,两个儿子就睡在床铺下面。但是很快,在家庭矛盾中宋小女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母子三人的多余,她只得带着孩子再回到自己父亲那里去……
张玉环家破败的老宅
就这样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宋小女拉扯着两个孩子。“就像讨饭一样,我爸爸在谁家过,我也在谁家过,这家不行就换下一家”。
1997年,宋小女父亲离世。两个儿子只能都被送到张玉环母亲家,“大儿子听话,他不敢反抗。我婆婆叫他做啥他就做啥,就跟傻子一样,也不说话。二儿子不干活,我婆婆就打,打了我儿子就跑了,我婆婆说不干活就别回家吃饭。我儿子说不吃就不吃,”祖孙两个人就这样对峙。
十七岁的孩子跑到外面的田地里吃红薯黄瓜,一直待到吃饱,晚上不敢回家,就出去睡觉,睡在猪圈里面,甚至睡在树上。实在无处可去的时候,两个孩子跑到十八公里外的亲戚家里。大路上有车不敢走,只能沿小路在山里走,看到有野果子就吃,遇到水就游过去。
直至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宋小女回到当时的村庄里,仍然能听到村民对她婆婆说,“以前你打你孙子,打得他睡在树上了,你还记得不?”不过多年过去,宋小女对婆婆并无怨恨,“其实就是我婆婆这样打我儿子,我都不心疼,我都不说我婆婆,一个老人家带两个人还要种田种地,打我儿子她也是没办法。生活过不去,我儿子也是她孙子,哪个舍得打他,那也是无奈,没办法。”
“约法三章”的改嫁
张玉环入狱后的几年里,关于宋小女的风言风语未曾停止过。有人跟张玉环母亲造谣说宋小女在外又嫁了人。回家过年,婆婆问了宋小女,“我说妈你不要听,你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去。我会在家等张玉环,假如有一天我挺不住了,找我也要堂堂正正地找,找了我就会告诉你,我还要带给你看,我要你把关”。
1999年,宋小女身体不适,经检查发现子宫肿瘤,“膨胀疼痛得厉害”。医生建议她手术,宋小女犹豫了,“万一手术的时候我有个好歹,两个儿子还不成孤儿了。”想到这里,她决定能拖就拖。弟弟看不过去,劝她嫁个人重新过日子。
宋小女与婆婆、两个儿子
“我弟弟跟我说孩子太可怜了,改嫁让孩子生活得好一些也算是给张玉环一个交代。”为了孩子,宋小女动了改嫁的念头。在弟弟的介绍下,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福建,带着一个孩子,弟弟说“他是个好人”。
结婚前,宋小女跟丈夫“约法三章”,一是要对两个孩子好,“我说我子宫有瘤,假如我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你就对我儿子好一点,不要你多好,你就比别人对我儿子好一点就行了。”二是随时要能去见张玉环,不能阻拦。三是要能去看张玉环的母亲,“只要到了江西,我要去看我婆婆,当然你也可以不去,但是我要去”。宋小女把这些条件解释为“因为我不是找老公,我是给我孩子找爸”。
事实证明,她没有选错人。直到现在,只要宋小女想要回家,丈夫就立刻骑摩托车载着她去。“他把我婆婆叫大妈。刚在一起的时候到我婆婆那里的时候,我们就一起买点东西,拿一两百块钱,后面手头也紧,我说老公我们到妈妈家里去就不用拿钱了,我们给老人家多买点菜”。
改嫁前夕,她去见了张玉环,向张玉环坦白现状,“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找男的?你不要找,我是冤枉的,你要等我。”张玉环再三向宋小女证明自己的清白,两个人都哭了,“我说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压力太大了,小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妈妈老了,他不可能听妈妈的话了,如果他在外面学坏了怎么样,我对不起你。”张玉环的默认同样也让宋小女心如刀割。但是生活如此。二人对坐流泪后,宋小女带着孩子跟随现任丈夫改嫁福建。
数次劫后重生
2001年,宋小女病情恶化。去医院检查后取检验报告那天,丈夫出海了,她自己拿着检查报告,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心里就不想治了,宫颈癌哪里还有能活的,不可能的,就算我跟我老公讲了,也就是砸点钱让心里舒服一点”,家里三个孩子和因盖房子欠下的十来万外债,让她下决心去死。“我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三夜绝食,结果还没有死,我就去找医生,医生说我三天之内喝过水就不会死。”
出了医院,宋小女下定决心瞒着在外出海的丈夫去跳海。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自己坐了三块钱的公交车。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正当她上车时,出海的丈夫因为海上风浪太大回家,正在车站看到了她。宋小女的沉默让他察觉出了异常,硬是将宋小女拉下了车。他询问宋小女的检验结果如何,宋小女一口咬定报告已经被撕掉了,身体没有大碍。丈夫不信,拉她一起去医院问个究竟。接诊的医生认出了这对夫妻,“医生嘴快,就直接说你老婆得癌症了,我老公就愣住了”。
两人在医院外爆发了争吵。宋小女不愿治疗,“我就跟我老公说我不用治,我不想花钱,不想活,也不想拖累你。我说我找你也是为了我两个儿子,你只要对我两个儿子好一点,我也不花你的钱,你就让我死。”丈夫沉默了。
手术所需费用并不高昂,但三万多元对于刚借钱盖完房子的宋小女一家来说仍然不轻松。丈夫下定决心不能放弃她。“我老公就这样说,钱你不用管。他说假如你不治,死了我还要去借三万块钱把你埋掉,我们就借三万块钱就去赌。”
8月4日张玉环回家后的宋小女与儿子
宋小女被说服了,决定“一赌”。她前去南昌接受了手术,然而手术并不成功。术中膀胱被刮破,漏尿严重,而且需要三个月后才能去修补。宋小女再次陷入崩溃。“我好不容易熬了两个月,第三个月我真的熬不住了,我又开始念叨着想死了,破了膀胱补还要钱,这用了钱,我三个儿子怎么办?再一个我也熬不住,太难受了。身上总是尿味好难闻,反正又不想活了。”
这次宋小女死的决心让丈夫也无能为力,二人再次爆发了争吵,“他就说好不容易你癌症我把你救活了,你现在又要死,他说我现在不管了,你不是说你想张玉环吗?你不是说张玉环没回来你死都不闭眼吗?现在可好了,你去问他吧,张玉环说你死你就死,张玉环说叫你别死你就别死,他说我不管了。”正在气头上的宋小女当即决定启程,“我说去就去,你拿钱来。我老公就说他拿200块钱给张玉环买点东西,拿一点路费给我,然后我就去见张玉环了。”
当时仍在病中的宋小女瘦弱到仅有90斤。之前去探望张玉环的时候,宋小女总是打扮得很好,生活上都是报喜不报忧,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一看到宋小女的样子,两人就又哭了。“我说张玉环你别哭,我有话跟你说。”
“我每次来见你,我都是把最好的说给你听,告诉你家里怎么好,即使真的不是那样,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也不叫你担心。这次我是没办法,我要告诉你,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你不能骗我,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如实地告诉我,每次看到你都是说我是冤枉的,我知道你冤枉,但是我现在要死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没有,你让我死得瞑目,好不好?”
“他说小女,我真的没有骗过你,我是冤枉的,他重复了之前常说的那么多话。我就说,你叫我怎么办,我也等了,该做的也做了,我现在等不了了,我不想活了,我被折磨得太难过了。张玉环也哭,他说你一定要活,他说如果你不活了,我怎么办?他说最起码你还得给我带孩子,他说你要相信我,他也安慰我。回家后,我老公问我,他说还死不?我说我不死了。真的。我就这样子跟我老公说,我说,我不死了,我为什么要死?张玉环受那么大的折磨,那么可怜,我就破一个膀胱,我怕什么?我说破了膀胱我补了就好了,是不是?”
漫漫伸冤路
这是宋小女多年来最后一次见到张玉环。这27年里,她仅见过张玉环七八次,但和张玉环的大哥一起,始终没有放弃替张玉环伸冤。听人说北京有一个地方可以告状,仅读过小学一年级的她凭借着自己认识的拼音查着字典写下伸冤的信。“我说我是张玉环的老婆,张玉环冤枉了,我们还有两个儿子,然后内容也写了好多,我也忘了写了什么。”宋小女只记得写信写到最痛苦的时候她哭了,信纸被打湿破掉了,她又要重新写一遍。
1998年案件再审期间,宋小女再次向进贤县公安局伸冤,公安局方回复案件应当到南昌去进一步审理,宋小女只身一人到南昌之后,四处寻求帮助无门,有人告诉她要找主管部门。
张玉环的手写材料 受访者供图
她去找了各个主管部门,“人家说你来有什么用?你叫一个男人来,我说我家男人一个8岁,一个9岁,我就是男人。人家又说你这么空手问连个纸都没有,你这样能问个啥?”宋小女回到婆婆家说要写告状信,张玉环的哥哥给了她写好的复印文件。时值春节,她将文件都锁在了衣柜里面,没想到忘记衣柜里同样放了吃的。过完年再看,老鼠将文件和之前写的信全部咬碎了。
“我一回来看到那个碎纸跟雪片一样,我就哭得要死,我老公也骂我,他说瞧你,但是他说你哭我也心疼,你再哭文件也不回来了。我就跟他说,我说你看我要留着等张玉环回来,我要让他看我是怎么写的,我那个字是用拼音一个一个给他搞出来。”
对于宋小女而言,这些伸冤路上所经历的每件事或许没有结果,但痛苦却是实在的。“这种痛苦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但有时候我这样想,我就算过成这样,我还是没有张玉环惨,人家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和人生。我可怜还是他可怜?”
张玉环回家后,在弟弟家老宅的一间里屋与亲友们一一见面,他说一切都太陌生了,甚至已认不得27年未见的老娘了,厮认间,又免不了唏嘘与流泪。宋小女躺在外间的一把旧椅子上,红着脸大喘,亲友、村民、记者来来往往,和村路上停放的一辆救护车,见证着这场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