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幸存者寻恩人40年 历经16省36个城市

2016年07月25日 10:57:39 |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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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金芳的脑子里始终储存着救命恩人的模样——大约二十六七岁,一身军装,方方的脸、浓眉、大眼睛、单眼皮。 
 田金芳的脑子里始终储存着救命恩人的模样——大约二十六七岁,一身军装,方方的脸、浓眉、大眼睛、单眼皮。

田金芳至今仍保存着解放军给她的那顶军帽。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至今仍保存着解放军给她的那顶军帽。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在简易房前和师父练习杂技,这是她保留的地震时期的唯一一张照片,地震前田金芳是一名杂技演员。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在简易房前和师父练习杂技,这是她保留的地震时期的唯一一张照片,地震前田金芳是一名杂技演员。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保存着写给解放军的信件。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保存着写给解放军的信件。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展示她珍藏的一面国旗,上面签满了她走过的部队中解放军的名字。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田金芳展示她珍藏的一面国旗,上面签满了她走过的部队中解放军的名字。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摄

  新唐山40岁。历经沧桑的大地,生长从未停息。

  40年前的大地震颤,夺走24万生灵;23秒里,繁华变乌有。

  时间熨平伤痛,曾经百万人口的工业重镇在墟土上向死而生。40年,我们再次抚触公共记忆中的历历伤痕,既为悼念逝者,亦为敬畏生之信念,繁盛之决心。

  新京报推出“唐山故事”——“唐山大地震40年”系列报道。我们将通过4组幸存者40年的生活日常,回顾他们自我治愈、寻亲、组建家庭以及找寻自我的过程。这些源自本能的求索,恰是一座城市从瓦砾走向现代化的内生力量,更是属于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宝贵记忆。

  本期人物:田金芳

  15岁那年,唐山地震。被困一天一夜后,田金芳被解放军扒出。解放军见她头上还流着血,摘下军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接下来的半生,田金芳带着这顶军帽,走遍了全国16个省份、36个城市的部队营房,讲述一顶军帽的故事。这个故事,一讲就是40年。

  “我一定要找到他。”田金芳说。

  一面之缘

  40年过去了,田金芳始终保存着一只银色的箱子,那顶军帽就放在里面,用四层红绒布包着。帽子的外观依然崭新,帽檐上的红星有一个角已经褪色,当年沾上的血也已经溶化,在帽子里留下了深色的渍迹。

  有人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她的命。

  1976年7月27日晚上,田金芳刚刚做完阑尾炎手术,正躺在工人医院的病床上休息。

  后半夜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接着,地动山摇,没几秒钟,田金芳就被压在了下面。她意识到,地震了。好在,没有受伤,还有不大的空间,空气可以流通进来。

  她隐约能听到周围的呼救声。“救命啊,救命啊,过一会儿,就没声了。”她向剥洋葱people回忆说,那就是死了。

  被压一天一夜后,她突然听到头顶传来说话声。她赶紧敲击头顶上的钢筋水泥板。很快,得到回应,从声音判断,有人在朝她的方位扒。她想,这下有救了。

  大概几个小时后,田金芳头顶露出了一个大窟窿。她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解放军,大约二十六七岁,方方的脸、浓眉、大眼睛、单眼皮。双手血肉模糊,指甲盖都掉了。

  被救上来后,解放军摘下军帽,戴在了田金芳头上。

  “小妹妹,你头上流血了,快戴上。我还要去救别的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田金芳懵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远。但那张国字脸深深刻在了她心里。

  回过神来,找到家的方向,她发现,一家9口人,除了7岁的弟弟被她扒了出来,其他的家人都被压在了下面。

  半年后,姐弟俩的生活逐渐稳定。驻扎在附近的部队也陆续开始帮助灾民盖简易房。看到那些穿着军装的士兵,田金芳眼前闪现的总是那张国字脸。

  “我一定要找到他,跟他说声谢谢。”田金芳说:“如果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就和他处对象,用我一生的时间去报恩;如果他结婚了,就当多个亲戚来往。”

  弟弟田金岭至今记得,在他童年里,姐姐总是记挂着这件事。“没有解放军,就没有你姐姐,没有你姐姐就没有你,咱们老田家就绝根了。”

  最开始的一两年,田金芳带着弟弟,买点牙膏、牙刷、毛巾等日用品,拿着军帽,去附近驻扎的部队问,谁是这顶军帽的主人。

  战士们总是摇摇头——不知道是哪支部队,也没有名字,大海捞针。

  “算了,不找了”

  因为对军人的特殊情结,1980年,田金芳嫁给了一名军人。但女儿8个月大时,因家庭琐事,两人离婚。田金芳带着弟弟和女儿独自生活。

  那十多年的建军节和春节,田金芳拿着军帽,几乎走遍了驻扎在唐山附近的所有部队。每到一个军营,她都跟战士们说,谁有军帽主人的消息一定告诉她。

  终于有了消息。

  1992年的一天,田金芳在唐山的一支部队里讲完故事。一位战士跟她说,他父亲当年参加过唐山抗震。他父亲的一个战友说过,当年救人,把军帽给了一个小姑娘。

  田金芳一听,特别激动,赶紧联系对方。得知,老兵当年救灾的年龄差不多也是二十六七岁。

  没多想,田金芳拿起装军帽的箱子,便踏上了去往东北的火车。她记得,到东北时,天气很冷,哈气都能结成冰,穿着军用棉大衣都冻得直哆嗦。

  辗转找到老兵家里,一看,完全不是15岁那年的那张国字脸。

  她跟老兵说:“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我代表所有唐山人感谢您。”

  当天,田金芳带着箱子回到唐山。有点失落。“算了,不找了。”

  1996年,女儿田卓冉初中毕业后,田金芳把她送去秦皇岛参军。后来,她也跟着去了秦皇岛。

  在秦皇岛的十多年,她又走遍了秦皇岛的各支部队——讲一顶军帽的故事,为战士们表演节目,安慰新兵,帮部队上的大龄男干部找对象……

  在秦皇岛,田金芳组织一些退休人员,成立了拥军艺术团,到各驻军营地慰问演出。2006年,她还被评为秦皇岛市拥军模范。

  但16年过去,军帽的主人,依旧杳无音信。

  2007年,回到唐山后,田金芳带着她的拥军艺术团,开始了“拥军万里行”。从河北出发,先到东三省,最终在驻港部队结束。走了全国16个省份、36个城市。

  “一边是拥军,一边也想扩大寻找的范围。”田金芳对剥洋葱people说。

  第21位老兵

  2010年冬天,田金芳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一位三亚的老兵讲述了他当年抗震救灾的经历——年龄和情节都能对上。

  田金芳买了票,带着装军帽的箱子,穿着军用棉大衣,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到三亚去。

  “到了三亚才发现,和夏天一样热。”田金芳回忆说,但见面后发现,依然不是。

  这是她专程跑去见面的第17个老兵。

  后面的几年,她又见过几位。都不是。

  2012年,她报名参加了央视的《向幸福出发》,对着全国的观众又讲了一遍一顶军帽的故事。“或许我要找的人可以看到。”

  2013年,她明显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心脏病突发,晕倒过好几次。她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除了还没找到救命恩人的遗憾,还有两个相对现实的愿望——一是,死后要把遗体捐献给解放军;二是,如果可以活到2016年,一定要邀请当年的抗震老兵回唐山看看。

  身体稍微好些后,田金芳办理了遗体捐献手续,同时开始着手寻找当年的抗震老兵。

  2015年3月,田金芳在网上看了徐州一家媒体的报道。报道里说,徐州有二十多位老兵参加过唐山抗震,每一年7月28日,他们都要聚集起来悼念他们的战友。

  一张五位老兵的合影引起了田金芳的注意。其中一位老兵,像极了她当年的救命恩人。唯一的区别是,那张国字脸已经消瘦。

  “我把照片放大,捂住鼻子以下的部分,就看眉毛和眼睛,越看越像。”田金芳向剥洋葱people回忆。

  接着,她注意到,这些老兵是原铁四师四营十八连的官兵,7月28日凌晨5时就开始救援。其中,二班副班长周广军,用双手从废墟中扒出来11条生命。报道中描述,战士们推碎石、掀楼板、拽钢筋,许多战士指甲全部剥落,双手血肉模糊。

  看着照片,对着文字,田金芳觉得,报道中的描述和她的经历完全相符。这个叫周广军的老兵,很可能就是军帽的主人。

  “当时已经见过20位老兵,路费和住宿费已经花了快8万元了。”田金芳有点犹豫,她没有固定的收入,靠原来工作的棉纺厂每月800块钱的补贴生活。

  但两个月后,田金芳始终放下不照片上的那张面孔。“那就再去一趟吧。”2015年5月10日晚,田金芳踏上了去往徐州的火车——去见第21位老兵。

  徐州寻人

  田金芳找到徐州的媒体,报道了她寻找老兵周广军的故事。

  5月12日一大早,当年周广军所在部队的副教导员薛东升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但他仔细回想当年的细节,觉得时间对不上。

  “我们部队在唐山救援的时间是两天一夜。她说她被埋了70多个小时。”薛东升向剥洋葱people回忆,他们部队在29号下午已经接到上级的指令,交接了救援工作之后,就去装卸救灾物资了。

  “时间对不上,这条就可以否定。

  ”

  另外,仅凭一顶帽子,薛东升觉得不牢靠。“当年168位战士去救人,军装和帽子几乎都给群众了——头撞破的给了帽子,没穿衣服的给裹上衣服,连队回来的时候,没几个人戴帽子。”

  但他还是决定去见见田金芳。他带着三四个老兵一起到了田金芳住的宾馆。

  薛东升拿出一张照片,问她,能不能认出哪个是周广军。田金芳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指对了。之前那张五人合影,田金芳觉得熟悉的那张面孔,正是周广军。

  对于时间上的偏差,田金芳解释,当时被压在下面完全没有时间概念,被压多长时间不确定,70多个小时是估计的。

  薛东升还是不放心,接着问:“你是什么情况下被救的?”

  田金芳答,经过一场大雨,雨还在蒙蒙下的时候被救的。

  天气可以对上。薛东升印象里,29号中午,救援大部队赶到时,天气已经放晴。之前一直在下小雨。

  薛东升接着问:“那你在什么方位。”田金芳答,在车站北边,路北区。

  “在什么地方?家里?单位?还是宿舍?”田金芳说,在工人医院。

  地点也能对上。

  但薛东升心里还是没底,“毕竟时间上,她是改口了的。” 薛东升说,他今年77岁,转业回到徐州后,一直在检察院工作。“我们做法律工作的,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后来,薛东升对田金芳说,周广军2008年突发脑溢血,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你这个事情,我也不能认定。”

  薛东升接着问:“你能认出他吗?”田金芳说,绝对能认识。“这些年,我在全国认了那么多人了。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是浓眉、大眼睛、四方脸。”

  田金芳再三要求见一下周广军。薛东升答应了,但他还是有种拿不准的感觉。

  重逢

  5月13日上午9点40分,薛东升和几个战友带着田金芳到了徐州康复医院。

  薛东升留了个心眼,病房里有三个病号,他没有告诉田金芳,周广军是哪一个。

  田金芳站在病房里端详了一会儿。突然,趴到了其中一张病床前,哭着说:“39年,我走遍了全国,山山水水,坎坎坷坷。我找的就是您,大哥。”说着,俯下身,把军帽戴在了周广军的头上,又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人正是周广军。这个时刻,薛东升才可以确定,田金芳应该是找对人了。

  当年抗震救灾时,余震中一块楼板滑落,周广军冲上去硬生生顶着,腰被砸伤了,后来,脚也被砸伤。

  退伍后,周广军被安排到徐州铜山区柳泉镇影剧院工作。周广军的二女儿周敏回忆,父亲下乡放电影的时候,补贴很少,蹬着三轮车,只放抗战片。大家觉得他是老古董,他说这是响应国家号召。

  “那会儿我们一直不理解父亲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板?”周敏说,2008年前后父亲突发脑梗后,患上了脑血栓和偏瘫,一直卧床。

  病榻上的周广军,还插着氧气管,想张嘴说什么,又发不出声。只能紧闭双眼,咧着嘴哭,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两只手颤抖着。

  田金芳趴在床边哭着重复:“恩人啊,39年了,你让我找得好苦好苦啊。”

  周广军的战友、家属站在一旁,抹眼泪,行军礼。

  后来,田金芳又去参加了一次《向幸福出发》,节目也邀请了薛东升和周敏。

  在去北京录节目的路上,周敏听薛东升讲了很多父亲在部队上的经历,也看到了当年部队集体和父亲个人获得的奖章。她第一次知道,父亲在唐山地震时救了11个人,获得了集体一等功和个人二等功——这些,周广军从未向孩子们提起。

  周敏说,汶川地震时,父亲糖尿病病发初期,走路腿不利索,嘴巴也歪了。“但他坚持说要去汶川,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在唐山救过人,这一次也要去。”

  为这,周广军还和老伴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

  “作为子女,因为田姨的事,我终于开始理解父亲。”周敏对剥洋葱people说。

  当年7月,田金芳又带着她的拥军艺术团回了一趟徐州,看望了徐州的老兵和周广军的家人,并邀请他们在唐山地震40周年时,回唐山看看。

  这一年的地震纪念日,凌晨三点多,田金芳带着那只装军帽的箱子,到了地震纪念墙前,跟爸爸妈妈说,她已经找到了救命恩人,了却了她一生的心愿。

  心愿

  现在,田金芳最大的心愿是,邀请40位当年的唐山抗震老兵回唐山看看。她一个人操持了所有的策划和筹备工作,带着她的拥军艺术团,为老兵们准备了一台晚会。

  她特意邀请了徐州的20位抗震老兵,而周广军的家人,是第21位。她准备在晚会上,送给周广军的家属一面锦旗。

  7月11日这天,田金芳终于找到了参加活动的最后一位抗震老兵。

  人员全部到位,但资金筹措进行得相当困难。2013年,田金芳曾得到一位企业家的口头承诺,愿意为她的活动提供赞助。但第二年,这位企业家不幸离世。二十多万的资金缺口,成了摆在田金芳面前的难题。

  女儿田卓冉看不下去了,说服丈夫卖了自家的一辆车,添了14万给田金芳。70岁的表姐田金香也赞助了一两万。

  “我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不支持。”田卓冉对剥洋葱people说,只是,作为女儿,她不希望妈妈太辛苦。

  当年,为了凑够“拥军万里行”的路费,田金芳卖掉了她和弟弟共有的一套在市中心的房子。

  弟媳不太理解她的行为。还有人说,田金芳是拥军疯子。

  一次,田金芳带着她的艺术团在凤凰山公园表演节目,一个中年女人冲上来,揪住她的头发,说她是骗子。回家后,田金芳越想越觉得委屈,“我到底骗什么了?”田金芳觉得,这些年拥军,只是单纯想要报答当年解放军的救命之恩。

  有半年时间,田金芳就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后来,她索性把家里的一间房腾出来,在墙上挂满这些年部队颁给她的锦旗。“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看到这些,心里就舒服多了。”田金芳说。

  田卓冉却觉得,“她生活在特殊的年代,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没法理解她的情怀。”

  为老兵们准备的晚会安排在7月27日晚上。眼看进入倒计时,田金芳的日程被塞得满满当当——歌舞彩排、布置场地、联络老兵、安排住宿……

  7月20日这天,大雨,早上六点多,田金芳早早起床,开着她的老年代步车出发了。到早上十点,已经给市区的三四个社区中心送了门票。中午,又去酒店帮老兵们预订了房间。

  午后,雨越下越大,代步车顶上还漏着水。车窗前的雨刷密集摆动,没几秒钟,前方视野又变得模糊。田金芳继续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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